朝堂之上安靜無聲,隻聽見張禮尖細的聲音在念最近的災情奏折。自從黃河泛濫開始, 每日都有六百裡加急報上來的災情, 卻無一例外都是“洪水肆虐,百姓流離失所”“平陸成川, 禾稼漂沒, 浮屍千裡”“死者上千, 受災者不計其數”。
所有臣子都噤若寒蟬, 朝堂之上隻能聽到微不可聞的呼吸聲。
等到張禮念完, 蕭湛才冷笑出聲:“一個個的怎麼都不說話了?平日裡不是都能言善辯, 智計百出嗎?等到朕要你們出主意了,現在一個個都變成啞巴了?!”
他話剛落音,所有人都跪下來,連呼“陛下恕罪”。
蕭湛猛地一拍桌子:“你們是有罪!黃河的堤岸, 年年修,月月修,每一年修堤的銀兩都是百萬計,結果呢?巨野、嘉祥、汶上、彭城潰堤十來處,這就是你們給朕的結果?!”
整個朝堂鴉雀無聲,能夠讓一向脾氣好的陛下發如此大的火,可見災情已經嚴重到了何種地步。
正在這時, 門外又傳來“報”聲。
所有人的心霎時都提了起來。
張禮連忙小碎步跑出去,將那封急報接過來, 呈給蕭湛。
蕭湛卻含著怒意擺手道:“既是災情, 便念出來給諸位大人都聽聽!”
張禮應了一聲, 這才將急報打開,隻是一看到上麵的內容便愣了,但還是硬著頭皮念了出來。
“臣弟蕭澈,敬啟陛下……”
張禮聲音越來越小,而蕭湛的怒氣卻越來越盛,原來瑞王的信中說,因棠縣改道泄洪,雖當地災情暫緩,卻牽連了湘南,如今湘南也受災了。
臣子們連呼吸聲都放緩了,就怕不小心發出一點什麼聲響,就徹底引爆了陛下。
蕭湛深深地吸了口氣,目光一掃底下的群臣,冷聲道:“戶部尚書何在?”
戶部尚書苦著臉出列,卻一開口就是訴苦:“陛下,戶部已經再也拿不出錢來救災了……”
蕭湛怒不可遏:“每年收上來這麼多稅收,你都乾什麼去了,竟連救災的錢都掏不出了?!”
“年初各部便已經報上了計劃,已經將銀錢都派出去了,西北那邊還要運送糧草物資,之前的救災都是臣硬擠出來的,幾乎已經掏空了戶部所有家底……如今戶部倉庫已是空空如也,臣實在是無能。”
蕭湛恨不得拿鞋底子抽這老東西,他現在都有些後悔自己換了郎義,想當初郎義任戶部尚書的時候,從未有過這麼捉襟見肘的時候。隻是他性子直,人緣也不好,總是被人彈劾,蕭湛被吵得煩不勝煩,所以換掉了他。
沒想到換了個戶部尚書,脾氣是好了,可這辦事能力卻差得遠了,每次讓他掏錢就知道訴苦,實在讓人鬱悶。
不過現在後悔也沒什麼用了,蕭湛隻得逼他道:“限你半個月之內將救災的錢籌措到位,若是做不到,你這戶部尚書也就彆當了!”
“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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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退了朝,但事情仍舊要解決,蕭湛甩袖離開,隻叫了幾個重臣去禦書房。
隻是幾位重臣也是氣氛沉重,都是一言不發。
蕭湛忍不住問道:“你們說這事應該怎麼辦?”
一臣子上前,斟酌道:“棠縣縣令此舉雖然不妥,但念在他也是憂心災情,臣認為……”
“此事容後再議,朕現在說的是湘南,你們說要如何解決?”
這下,所有人又都不說話了。
蕭湛的麵上流露出失望,直接點名:“丞相,你來說。”
丞相慢慢走上前,猶豫著說道:“臣倒是有個法子,隻是未免有些失了道義。”
“你說。”
丞相這才道:“湘南水患比起其他地方不算嚴重,臣以為,請瑞王殿下領人先行救災,等到秋收之後,再還上……”
蕭湛死死地盯著他:“這就是你的法子?這於瑞王來說本就是無妄之災,如今朝廷一個交代都不給他,還讓他自掏腰包,你覺得合適嗎?”
“臣考慮不當,請陛下恕罪。”
蕭湛又將目光掃過其他人,卻再也沒有人出來,他雖然憤怒,卻也知道如今彆無他法,站在全局來看,比湘南要嚴重的地方還有很多,就算戶部真的籌措出了款項,恐怕也得先緊著那些地方。
過了許久,蕭湛才緩緩道:“朕會寫信給瑞王,讓他拿出物資暫且幫忙,朕也會從私庫中拿出一部分權當救急,但你們也給朕聽明白了,朕不想再聽見哪裡又決溢了,又死了多少人!你們若暫緩不了黃河的水勢,就好好想想要如何救助災民!”
身為帝王,竟然要開私庫來補貼國事,在史書上,這是帝王的功業,卻是臣子的無能。
眾臣子都渾身一凜。
“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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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湛憂心忡忡回了後宮,張禮見他的神情,小心翼翼問道:“陛下要去哪位娘娘宮裡?”
“去……”蕭湛頓了頓,才道,“罷了,去皇後宮中吧。”
張禮急忙派了個小太監往坤寧去報信,力士抬著禦輦往坤寧宮而去。
等蕭湛到的時候,陳皇後抱著女兒,與太子蕭恒已經在門口等著了。
蕭湛有些驚訝:“恒兒今日怎麼也在?”
蕭恒行禮之後,才道:“父皇忘了嗎?今日是母後的生辰。”
蕭湛這才拍了拍額頭:“瞧朕,最近事情太多,竟連這事也忘了。”又瞪了一眼張禮,“你也不提醒朕!”
張禮連忙跪下來請罪。
陳皇後笑著道:“隻是平常生辰,又不是什麼大事,陛下日理萬機,怎能讓您為這些小事操心。”
蕭湛露出一抹笑容,與陳皇後一同走了進去。
桌上早已擺好了飯菜。
陳皇後將女兒交給奶娘,三人一同坐下,蕭湛一邊吃著,一邊同陳皇後談笑著。隻是吃著吃著,他又想到了泛濫的黃河,一時之間便沒了胃口。
陳皇後察言觀色:“陛下怎麼了?可是累了?”
蕭湛歎了口氣,感慨道:“我隻是突然想起父皇了,朝政真不是我想的那麼容易,知易行難啊。”
“陛下何必如此沮喪,便是普通人家,還得操心一日三餐呢,陛下身負整個社稷,豈不是更難?”
蕭恒眨了眨眼:“父皇可是在憂慮黃河泛濫一事?”
“哦?你也知道?”
蕭恒抿著唇應了一聲:“近來太傅講課時便有提到。”
他不由得想起當時的情景,自從他成為太子之後,除了與其他兄弟一同上課,還要額外接受太傅的教導,逐漸開始接觸朝政。
當時他憂心這件事,叫幾個伴讀看出來了,常鈺和舒曄安便開始安慰他。
蕭恒當時異想天開,問他們:“你們可有什麼解決的法子嗎?”
兩名伴讀便不知該說什麼,畢竟這件事情連朝廷的大人們都解決不了,他們能有什麼辦法,蕭恒雖然知道,但還是有些失望。
倒是顧澤慕忽然說了一句:“也不是沒有解決的法子。”
但當他問起來的時候,顧澤慕卻又不肯說了。
蕭恒不知道,顧澤慕隻是忽然想起了前世,有個躊躇滿誌意氣風發的年輕人,也在他麵前說過這句話。
那時候的詹世傑還是個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青年人,他在自己麵前侃侃而談。
“……西漢賈讓曾提出上中下三策,其中上策便是采取“寬河滯沙”的法子,即擴寬河道,加固堤壩,此舉能漸緩淤堵速度。與此同時,可以在上遊兩岸退田還林。”
“前朝明安先生曾經走遍長江與黃河兩岸,他認為長江上遊植被豐富,泥沙被樹木的根係所鎖住,所以長江水清,流入水中的泥沙量比較少,不至於堵塞河道,而黃河上遊卻植被稀少,泥沙很容易被裹挾進了水裡,以至於淤泥越積越高,就算年年加高堤壩也沒有辦法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