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對公主來說, 確實不算多壞,沒有性命之虞的日子是很值得享受的,所以她說這話的時候, 語調裡滿含遺憾但又慶幸的味道。
釋心聽了, 沉默良久才道:“那些毒會在你身體裡囤積一段時間,但不是永遠,最後會被中和的。對於知情者來說,確實會有忌憚, 但對於不明真相的鑊人, 施主依然是個美味的飧人。還請施主繼續好好保重自己,不要仗著自己有這項異能橫行無忌。今天那些人取血,隻是在你腳底劃個口子,若明天劃的是脖子,那麼就算你的血肉能毒死人,自己先死了, 便沒有意義了。”
公主不由有些失望,“還是會消耗掉的嗎?我以為能永遠留在我身體裡,有需要的時候可以自放一杯, 請那些想害我的人品嘗呢……”說完發現不對, 忙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上次請你喝, 我是無心的, 那時候還不知道自己有存毒的本事。話說, 大師是知道我的血有毒, 才堅決不喝的嗎?”
釋心歎了口氣,覺得她的問題有時候真的很笨, “貧僧是出家人,出家人不能吃葷腥,更不能喝血。”
公主哦了聲,“出家其實挺無聊的……不過沒關係,有我,本公主會充實大師的僧侶歲月。”
釋心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了,趕不走甩不掉,發現她出事了還得不辭辛苦來救她,就是這樣一個累贅,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自己醒悟,放棄糾纏他。
可是後來公主好半天沒說話,隔了很久,輕輕吸了口氣說:“我的腳好冷。”
眼下已經是初夏時節,山裡氣溫雖偏低,但也不至於會冷。她的冷,很大程度是因為失血,因為疼。
釋心隻得將她放在道旁,自己蹲下來檢查她的傷口。
女孩子的腳很精貴,膳善民風開放,或許不講那些俗禮,但就天歲來說,看了姑娘的腳,必是要對姑娘負責的。要說他是否嚴格恪守了佛門的規矩,其實也未必,很多事因為輕重緩急的劃分,似乎是可以稍稍逾越的。像現在,道一聲阿彌陀佛,說一聲得罪了,便將那隻玉足捧在了掌心裡。
公主的腳,娟秀玲瓏,像敦煌壁畫上慈悲的女菩薩。但和尚看見的不是色相,是色相後的實質。
他卷著袖子,小心翼翼替她擦了剛才濺到的泥漬,公主不經疼,擦一下便瑟縮一下。
他抬頭看看她,月光下也看得見她臉頰上掛著的淚水,好像有點不好意思抽泣,努力忍住了,隻說了句“疼”。
他重新低下頭,擦拭的動作再放輕些,因為忍痛,公主圓胖的腳趾無措地抓緊又放鬆,看上去像四五歲時,最最可愛的孩子。
其實這足,應當是腳踝上戴著金鈴,踩在狐裘織成的地毯上的,不該出現在荒郊野外,更不該受傷……那道猙獰的傷口已經不再流血,但殘留的血跡和淡淡的腥香,還是會激發出他一點本能的反應。
阿彌陀佛,色即是空……思緒被扯得太遠,他強自拉回來。定了定神,隱約聽見有潺潺的流水聲,便背起她循聲尋訪水源。
月下的小溪,在林間泛起跳躍的銀芒,他替她清洗傷口,拿僧袍擦乾了那隻濕漉漉的腳,然後問她好些了沒有,“等回到寺裡,讓藥僧替施主好好看看。”
公主說不,“我不能讓他們知道我的來曆,這樣會影響我的前途。”
說得很委婉,實際是怕老和尚阻止她妨礙釋心修行,把她趕出達摩寺去。她隻有繼續醜著,繼續平凡著,這樣才能安安穩穩在寺裡紮根下來。
當然,食堂大媽和釋心大師的糾葛,還是必須譜寫的,隻要發揮得好,可以成為雲陽大媽熱議的話題。公主發現自己大多時候還是很注重“名”的,在老家務求青史上有她,在雲陽,則要成為大媽們心中的神話。
釋心沒有辦法,隻得考慮回去討了藥,自己給她包紮。
“現在覺得怎麼樣?可以繼續上路嗎?”他抬頭看看月亮,怕耽擱下去,天亮前趕不回寺裡。
公主當然是存著一點小心思的,她比較希望給寺眾一點暗示,啟發他們更大膽的猜測。於是有意磨磨蹭蹭,一會兒說血虛頭暈,一會兒說小腿抽筋。
釋心蹲在她麵前,好耐性都快被她用完了。正常的交流好像達不到效果,他便哄孩子似的安撫她:“貧僧一直覺得,施主是位不嬌氣的公主……”
“嗯?”公主抬起晶亮的眼睛,“大師不會是想說,本公主皮厚扛揍吧?”
所以女人真的太難相處了,明明兩點之間直線最近,她偏要走個蛇形,再自以為是胡亂理解一通。
然而公主心裡還是高興的,不嬌氣,是對這高貴身份最大的褒獎。
和尚真是慧眼獨具,而且頭光麵滑討人喜歡,公主出其不意,張開雙臂摟住了他的脖子,嘴裡感歎著:“大師對我真好,除了我哥哥,你是第二好的人啦!”
她孩子氣的舉動,惹得釋心大驚,他一麵掙脫一麵大念阿彌陀佛,“不可……施主請自重……”
公主堅持了半天,最終還是被他強行摘了下來,氣咻咻坐在那裡,怨懟地看著他。
怨也沒用,他臉上神色淡然,可是淡淡的最傷人。
“你要拒絕我到幾時啊?我腳疼得要命,必須用其他更厲害的刺激分散注意力。大師,你想不想破色戒?”
釋心已經沒脾氣了,他說:“施主,你是姑娘,姑娘要懂得矜持。”
公主不以為然,“矜持是做給外人看的,在你麵前我不要矜持,我比較喜歡發散天性。”
又黃又暴的天性,實在不可取。釋心道:“等回到寺裡,貧僧給施主送幾本經書吧,閒時讀一讀,可以修身養性。”說罷又看看天色,“時候不早了,請施主忍一忍,傷口必須用藥,不能再耽擱了。”
他重新背起她,繼續朝著月亮落下的方向進發,因為怕她冷,廣袖嚴嚴包住了她的雙足。
公主趴在他背上,百無聊賴地和他搭話,“你看你手上有道傷疤,我的腳底也會留疤,好巧啊,我們越來越像了。”
釋心當然不理她,公主也不氣餒,枕著他的肩頭說:“你這輩子,沒和其他姑娘這樣親近過吧?”
她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他僅僅是聽著,趕路的過程中也不覺得寂寞。如果說親近,此生大概也不會有第二個人了,畢竟世上沒有那麼多奇葩,如此不要命的飧人,也隻有她一個。
他背負著她,繼續前行,月色如練,天頂星河璀璨,山路兩旁有樹影晃動,枝葉向上伸展著,在風裡搖得款款。
公主問:“那些辦黑市的鑊人,會受到懲罰嗎?”
釋心說會,“官府會殺一儆百,也會還那些飧人公道。”
“可是飧人在上國的處境就是艱難,你之前告訴我的,我聽過就聽過了,沒往深處想。誰知道……”公主輕輕哽咽了下,“鑊人怎麼就不能克製一下呢,為什麼不能像謝小堡主說的那樣,再饞也得尊重彆人,不能看見彆人的糖葫蘆就去搶啊。”
釋心倒有些意外,“謝施主這麼說過?”
公主說是啊,“所以我覺得他人不錯,有正義感,而且知識麵也很廣。”
釋心沒有再說話,他的看法不變,鑊人再好也是鑊人。這類人天性中帶有嗜殺的成分,譬如自己,追求清淨心,花了那麼大的力氣自省禪定,有時候不經意間也還是有惡念滋生,然後就必須費更大的心力去阻止它。
不過要說耐力,他的耐力是真的驚人,背著公主翻山越嶺都不帶休息的。公主中途提醒了他幾次,說大師你累不累呀,需不需要在路邊坐一下,他說不必,倒不是一心為了趕路,是真的不累。
於是背後的公主暗暗咋舌,偷著在他肩膀上捏了兩下,哇,是真的壯!公主想起暴雨中半含半露的美,一雙爪子開始蠢蠢欲動,裝作不經意地碰了碰他的胸肌――哇,確實大,比有魚的大!
釋心怎麼能不知道她的花樣,她得寸進尺,就要向腹肌伸出魔爪,他蹙眉告誡她,“不許亂摸。”
背後的人扭了扭身子,那火辣辣的身材可不是白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