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忙過去握住她的手,“我在……我在……”
那姑娘雙眼灼灼看著她,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來,“殿下可認得我?我是……是靈渠王的女兒,當初還是……頂了您的名頭,來到天歲的。如今看見殿下弄得……弄得和我一樣狼狽,我也就氣順了。殿下,想辦法回膳善吧,回去……彆再讓國主敬獻飧人了。”
公主聽她說完,簡直羞愧得無地自容。是啊,有多少姑娘是頂著公主的名頭進入天歲的,而膳善這代的公主,其實隻有她一個罷了。她們每一個都是她的分.身,每一個都為她分擔了痛苦。公主不是個愛攬責的人,但看見國家的子民成了這樣,她還如何心安理得地活著。
有魚見她難過,扯了扯她的袖子勸她不要自責,“膳善慘的不是窮,而是小。小國向來會挨打,如果不抱天歲的大腿,我們早就被周邊的國家吞並了。殿下如今是自身難保,真正的公主境遇也這麼糟,普通的飧人又怎麼好得了呢。”
“是啊。”綽綽道,“殿下還是出去吧,這裡有我們照顧,還有官府的大夫不分晝夜坐診。他們是太虛弱了,好好調養幾天,慢慢就會恢複的。”
公主無可奈何,隻得退到門外。
那廂謝邀見她出來,溫聲問:“姐妹,我可以幫你做點什麼?”
公主搖搖頭,心情已經跌進穀底,開始對一切產生質疑,“知虎兄,飧人在你們鑊人眼裡,是不是就像鉤子上的一塊豬肉?你們從來不會拿我們當人看吧?”
謝邀知道她這回大受打擊,不能再插科打諢了,立刻很堅定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場,“我可從來沒有這麼看待你,你在我心裡是正正經經的人,和我沒什麼不一樣。其實人分好壞,鑊人也分善惡,你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至少我和大和尚還算正常,姐妹咱三觀可得正。”
公主當然不會不分青紅皂白,她隻是難過,忍不住怨怪命運罷了。
“這世上為什麼要有鑊人和飧人之分呢,都是普通人,不要有弱肉強食,那多好!”她說著,沮喪地歎息。抬眼望見釋心,他也正望向這裡。這人入了佛門,似乎沒有什麼大喜大悲了,他可以很好地控製自己的情緒,即便再關切,也是一副到此一遊的樣子。
公主調開了視線,吩咐綽綽有魚:“好好替我照顧他們,等他們身體複原了,楚王答應送他們回膳善。”
綽綽急道:“殿下,乾脆咱們一塊兒回去吧。這裡到處都是鑊人,你就算躲在達摩寺也不安全。”
公主沉默了良久,才又搖頭,“我不能回去,回去之後,就不單是再派遣彆人頂替公主了,膳善會變成天歲的都護府,鑊人就可以長驅直入……到那時候怎麼辦?城裡的八千飧人就是死路一條,誰也救不了他們。”
綽綽和有魚愕然窒住了口,原來公主想的遠比她們要多。
既然身在其位,就得謀其政,公主說完,垂著兩臂走向釋心。他一直專注地凝視著她,看她慢慢走來,不知該說什麼好,思量半天,道了一聲節哀。
公主艱難地牽了下唇角,“大師,我好像幫不上什麼忙了,還是回去吧!”
釋心頷首,正要轉身,聽見謝邀喊了聲大和尚,“本少爺打算大批量生產麵罩了,你要不要?要的話,給你個內部價啊?”
釋心沒理他,撩袍邁出了門檻。
回去的一路上,公主都沒有說話。釋心牽著毛驢的韁繩,幾次透過麵紗瞧她,她都是滿臉心事重重的樣子。
從城內到達摩寺,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出發的時候日影西斜,等抵達山腳,天已經徹底黑下來了。
還好今晚月色尚佳,林間山路籠著一層深藍色,沒有燈籠照亮,也不妨礙趕路。可是公主叫等等,翻身下了驢背,自言自語著:“騎驢比騎馬累多了,讓我自己走兩步。”
釋心不語,放緩了步子等她並肩而行。公主一直是個快樂的姑娘,他也習慣了她不時在耳邊嘰嘰喳喳,今天這樣沉默,讓他有些不安,總覺得寧靜過後,要出大事了。
“施主……”他斟酌著,喚了她一聲,“謝施主之前說的話,還是有幾分道理的。事有好壞,人分善惡,普通人中未必沒有用心險惡之輩,你……不要因那件事,仇視所有鑊人。”
公主似乎是需要時間消化這個事實,半晌才道:“我明白,畢竟鑊人也好,飧人也好,都不是自己能選擇的。我不憎恨所有鑊人,像你和謝邀,你們都是好人。先前綽綽勸我回膳善,我也猶豫過,可我不能走,我還得等著你還俗,等你繼續當回楚王,重新整頓鑊人,想辦法不要再讓他們殘害膳善子民了。”
她說罷,不見他應她,便帶著濃濃的哭腔,有些孩子氣地追問,“你究竟什麼時候還俗嘛,給我個期限好不好?蕭隨,你們這上邦大國若是從鑊人爛起,那其餘十一國就要生靈塗炭,天下也就要大亂了。你出家,講小我大我,舍棄你的清淨夢,好好監管你手下那些鑊人,何嘗不是成就大我,我說的是不是很在理?”
可他也兩難,官場無儘的爭名逐利和權力傾軋讓他厭倦,好不容易脫離出來,再想入世,過不得自己這一關。
公主見他不動搖,氣極也怨極,破罐子破摔般胡亂撕扯他的衣裳,憤憤說:“你吃不了我,那就破色戒好了。如果犧牲一個我,能讓你重新做回楚王,我什麼都豁得出去。”
她胡亂拿唇親吻他,唇瓣滾燙,帶著迷亂決絕的味道。
他起先也躲避,然而躲不開,又怕弄疼了她,便乾脆入定般站著,任她隨意施為。
得不到反饋,這才是最絕望的。公主力道也小,氣得揉搓了他一頓,就沒有力氣再出擊了。
從蠻力地推搡,到氣惱捶打,最後力殆抵著他的肩頭大哭,公主好像把平生的力氣都用儘了,隻是嗚嗚咽咽,悲傷欲絕,可卻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沒有推開她,等她哭累了,自己停下了,他才退後一步,轉身合什自語:“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公主弄不懂他們的佛法,也聽不懂他們的經文,但她知道一點,要讓這個一心向佛的人還俗,是件比登天還難的事。
前麵能夠看見達摩寺院門上的燈籠了,要是依她以往的風格,必定想方設法讓守門的僧人察覺端倪,這回竟沒有。她從他手裡奪過了毛驢的韁繩,寒著臉對他說:“我先進去,大師再等一等吧,反正你皮糙肉厚,不怕喂蚊子。”
她說完,便獨自往山門上去了,留下釋心一個人站在黑暗裡。走了好長一段路再回頭看,那白色的身影依舊在那兒,公主忽然難過起來,這禿驢的心念那麼堅定,那就讓他做一輩子禿驢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