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的山間小路,青石板被衝刷得很乾淨,偶爾踩踏過落葉,腳下綻出青嫩嫩的脆響。
他說:“貧僧的來曆,施主應該都知道。我生於帝王家,行七,有十一個兄弟,五六個姊妹。兄弟姊妹間感情稀鬆,來往不多,太子繼位後,我便統領鑊軍,為他開疆拓土,掃清前路。我經曆過大大小小四十餘場戰事,從無敗績,因為一直勝利沒什麼意思,後來就決定出家了。”
公主聽完目瞪口呆。“就這樣?”
釋心說是,“就這樣。”
公主覺得他蒙混得太沒誠意,人生比她還順風順水,構不成出家的理由。
“說點傷心的。”她一徑誘哄,“總得有點難過的事,才讓你看破紅塵遁入空門,要不然這家出得不合邏輯啊。”
釋心笑了笑,“出家是頓悟了,想遠離塵世喧囂,找一個清淨處安放靈魂,為什麼非得經曆磨難?”
公主啞了口,糾結了半天道:“那就說說你母親我婆母,她的身上一定有很多故事吧?”
釋心喃喃:“我母親……”忽然發現不對勁,“你什麼?”
公主心安理得說:“我婆母呀。反正我以後要嫁給你的嘛,這樣稱呼比較方便。”
釋心回頭看了她一眼,“施主,貧僧不打算還俗,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公主老神在在,“不著急,反正我有的是時間,我等你呀。”頓了頓又搖錫杖,“上回我聽奚官提起一點,說你母親出自長山劉氏,所以你的小字叫長留。可你現在出家了,她要是還在,一定會很難過,長留留不住,辜負了這麼好的名字。”
說起那個小字,倒讓他恍惚了一陣子,長留啊,乍然聽上去像隔著前世今生一樣。如果說辜負,確實辜負了母親的希望,但她人已經不在了,長留不長留,有誰在乎呢。
公主見他不說話,把錫杖往前杵了杵,“大師,你還記得我婆母吧?”
釋心耳根子發燙,她的臉皮厚,自己聽上去卻羞臊得慌。
“施主彆這樣。”他難堪地抗議了下,才又緩聲道,“我母妃……曾經是先帝最寵愛的妃子,當初宮內派遣八抬大轎前往長山接人,一路換了兩千多名轎夫才將人迎進皇城。她自入宮就風光無兩,三千寵愛在一身,卻也樹敵三千,強敵環伺。後來生下我,我落地便封王……小小年紀,有什麼資格封王……她薨時,我不在上京,據宮人說是難產而死,那年她剛滿二十八歲……”
公主從他斷斷續續的話裡,還是聽出了情緒的起伏,也許對於釋心大師來說,唯有母親的死,是他永遠解不開的心結吧!
三言兩語,就是一個寵妃的一生。公主生在皇族,雖然膳善是個小國,但後宮的明爭暗鬥她也見識過。女人多的地方就會有攀比,比美貌、比衣服首飾、比受寵多寡。有幸勝出的樹大招風,然後成為眾矢之的,手段差點的小命怎麼丟了都不知道,所以說啊,後宮就是女人的墳墓。
公主遺憾地說:“有的人像流星,光彩逼人隻有一瞬;有的人像炒栗子的砂,翻滾一輩子,卻越磨越光滑。大師你彆難過,說不定我婆母已經找到好人家托生了,你念了那麼多的經,也是在替她攢功德呢。”
她三句不離“我婆母”,釋心剛開始還想糾正她,到後來也就由她去了。她的論調有時候很新穎,也不知流星和炒栗子的砂是怎麼混到一處去的,她張口就來,也能說得煞有介事。
他慢慢沉澱下來,語調裡沒有喜怒,“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施主若是不提,貧僧幾乎要忘了。人生如朝露,過眼塵灰,毋需掛懷。”
公主卻說不該忘,“有些事忘了,就沒有根了。須得好好記著,就算四大皆空也得記著。”
釋心沒有再說話,這胡攪蠻纏的公主,有她處世的一套方法,部分見解還是很在理的。
行行複行行,正走到一處山腰,從這裡能看見群山峻嶺,雨後新陽照得滿世界坦蕩。他停下步子看了會兒,山嶺間仍有霧氣環繞,走在樹蔭低下尚不覺得熱,若是無遮無擋,那烈日炎炎下暴曬,大概會脫一層皮。
所以隻能循著山路走,前麵的山野也不能完全稱之為山野,人的智慧無窮儘,天歲人把村落和城池搬進了大山裡。穿過前麵的山穀,到了夜裡能看見一叢叢的燈火,那是山裡的夜市,俗稱鬼市,夜裡趕路經過,便不會覺得乏味。
隻是公主的腳力畢竟不如他,走一程就要停下歇一歇,懶散得不想再活動時兀自惆悵:“應該把毛驢借出來的……”
然而讓行腳僧牽著一頭驢趕路,也不大像話,公主便調笑打趣,“大師,是你讓我陪你上鳩摩寺的,我要是走累了,你可要背我。”
這回釋心沒有表示反對,因果循環,就因為他不放心讓她去謝邀身邊,才有了被她拿住把柄的被動,萬般皆是命,隻好認了。
“人多的地方……不行。”他斟酌再三,彆扭地提出來,這是他的底線。
公主原本並沒有抱任何希望,聽見他鬆口,驚得手裡水壺差點都丟了。
“什麼?”她卷著袖子擦了擦嘴問,“大師,你答應背我嗎?”
釋心有些不自在,彆開臉道:“施主長途跋涉,未免辛苦。要是中途停下修整能恢複體力最好,要是不能,貧僧也不介意負重走上一程。”
這下子公主高興了,搓著手說:“好好好,大師慈悲心腸,信女有福了。大師彆怕,我不沉的,以你的體力,背著我走上二十裡不成問題。”
這是對他體力的認同嗎?說不沉其實一直是她自欺欺人,她堅稱自己隻有八十斤,但對照她的身材,應當不止。
釋心是個較真的人,“前麵市集上有秤,施主可是對自己有誤會啊?貧僧可以帶你去稱一稱。”
公主驀然拉長了臉,眼神僵硬地調轉過來,不悅道:“釋心大師,你在懷疑我的體重嗎?沒人告訴你,女孩子的體重不能亂打聽?你還要帶我去稱,你存的什麼心?”
釋心確實不明白,為什麼女孩子會有那麼多忌諱。他隻是務實,想弄清楚罷了,既然她不答應,那就算了。
繼續上路,路上多了個人確實熱鬨,但大多時候還是覺得有些吵。
原本以為公主無時無刻都會沒心沒肺地快樂著,但不知為什麼,第二天她就顯得有些發蔫了。走上不多步就要歇一歇,後來漸次和他拉開了距離,他停下等她,她便向他擺手,示意他不必管她。
他終於還是頓住了步子,“施主哪裡不舒服嗎?是不是病了?”
公主半彎著腰,倒退了好幾步,“沒有。”
他見她形跡可疑,想過去替她把脈,她慌忙跳開了幾丈遠,哭喪著臉說:“你彆過來,我這兩天香味可能有點大,你靠我太近,我怕你會狂性大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