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忙調開視線,但心頭的疑惑還在,不過一彈指的工夫,便又望向他。
釋心大師倒仍舊是一副鎮定自若的樣子,轉頭問她:“施主有事嗎?”
公主說沒有,訕訕理了理頭發,結果不消多會兒,那滿帶疑惑的目光又來了。這下不由他不忐忑,他心裡自然是有些發虛的,卻還是和顏悅色地問她:“施主難道有話要和貧僧說嗎?”
他幾乎已經做好準備了,無非圍繞昨晚的那點差錯展開。他到現在也還在後悔,為什麼自己會做出那樣的動作,是拿她當孩子,還是當小貓小狗了?
她一直趴在他腿上,那種淡淡的幽香仿佛催.情藥般,一絲一縷往他鼻子裡鑽。他那時候神思好像有些恍惚了,情不自禁伸出手,觸碰了她兩下。
阿彌陀佛,罪過,他應當向佛懺悔,可後來竟忘了,竟睡著了……有些事是不能往深了想的,無非夜深人靜一時糊塗,過去便過去了,不要追究,彼此相安無事最好。
可是以公主的脾氣,應當沒有那麼好糊弄。他想了很多應對的辦法,來迎接她刁鑽的問題,但是她卻沒有,想必也不敢確定吧,撓著後腦勺,隻說自己做了個奇怪的夢。
釋心鬆了口氣,“一切夢境不過是醒時的臆想,當不得真。”
“不能當真啊……”公主惆悵地喃喃,“其實還挺真的。”
好在她不是個愛鑽牛角尖的人,說不追究,就大大方方繞過去了。
隻是她擔心的擴香問題,好像確實有點嚴重,嚴格來說並不是血的味道,是一種從肌理間散發出的辛辣又甜美的氣息,比以往要強烈好幾倍。即便她戴上了娑婆環,也起不到太大的壓製作用,彼此間相隔了五丈遠,他也能清晰地分辨出那種氣味。
公主覺得挺不好意思的,畢竟女孩子不方便的日子,被男人知道得一清二楚,實在很不像話。但也沒辦法,本來這兩種人就是異類,能夠在這種時期近距離接觸且容忍飧人存在的,或許世上隻有釋心大師一個吧!
“喂!”公主遙遙喊,“大師,你還好吧?有沒有百爪撓心,牙根癢癢的感覺?有的話你喊一聲,我好隨時逃命。”
釋心在儘量克製,也在儘量學著習慣。之前他一直不明白,為什麼飧人對於鑊人來說,會有那麼強大的吸引力,到現在他才深切懂得,那是最原始的一種本能,像渴了要喝水,餓了要吃飯一樣,沒有飧人,鑊人活不下去。
他的喉頭滾動,心頭也發燙,但他知道必須忍耐,因為除了留在他身邊,她無處可去。
他數著佛珠,緩緩舒了口氣,“貧僧還行,施主不要走近就好。”
還行是什麼意思啊?是不是說明隨時會發狂?公主現在覺得很後悔,她不該忘了日子,就這麼沒頭沒腦跑出來。怪自己以前不留心,有綽綽和有魚她們在,日子近了她們會準備,從飲食到用度,全由她們打點,自己是半點不用操心的。關於具體的時間,她總是記不太清,這次也隻是象征性地往包袱裡塞了一卷草紙。現在紙用完了,就比較難辦了,雖然丟臉得很,這個難題也必須得解決。
“那個……”公主吱唔著說,“我們在前麵小鎮停留一下,買點東西好吧?”
其實釋心不讚成她停留,人多的地方太危險,尤其現在這個時候更不宜拋頭露麵。但女孩子的心事他不懂,他隻能試著找一找解決的辦法,便問:“施主要買什麼?貧僧可以代勞。”
啊,這個不太好吧!公主紅了臉,猶豫再三才道:“也不是多見不得人的東西,就是……要多多的草紙,多多的棉花。”
釋心站在晨光裡,人有點石化。
確實,草紙和棉花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但一個和尚去買,多少會讓人覺得有些奇怪。可也沒辦法,用終歸是要用的,前麵離半山的市集不太遠,過去隻要半個時辰。如今非常時期,把她放在哪裡他都不放心,隻好下決心出資租借一輛小馬車,讓她好有地方藏身。自己則牽著馬韁,可以不急不徐地,替她置辦她需要的東西。
天歲的草紙和文房用的紙不一樣,不在紙鋪裡售賣,而是在胭脂水粉鋪。一個光頭的和尚跑到胭脂鋪裡去,可想而知是件多令人驚訝的事。
有路人開始竊竊私語:“真是世風日下,和尚逛水粉鋪子,八成有相好的了。”
有人說那也未必,“和尚沒有家裡人啊?拿了月錢可以給姐妹買嘛,哪個像你,就知道相好的,見識淺薄,人品低劣!”
反正說什麼的都有,但釋心並不在乎那些閒話,他合什向發懵的店鋪老板念了聲阿彌陀佛,還沒開口,那店鋪老板一伸手阻止了他的話,“不用說了,我懂。”
釋心納罕地看他拿出了一排花花綠綠的錦盒,個個隻有手掌大小,往他麵前一推,“大師,這是昨天剛到的,全是上等胭脂,大姑娘小媳婦年度愛用物。我知道你們出家人不容易,選吧,要是拿不定主意,我可以給大師出謀劃策,結算的時候優惠多多,不容錯過。”
那老板把腦袋壓得很低,扭頭朝上觀望他,兩隻小眼睛晶亮。
釋心八風不動,即便再尷尬的境遇,也是一身深寂的清冷,退後半步道:“施主,貧僧是來買草紙的。”
老板啊了聲,“草紙?我們有黃櫨紙和白棉紙,大師要哪樣?”
其實買這種東西更勁爆,說明階段已經不一樣了,胭脂水粉這種騙小姑娘的東西隻是初級。
老板笑得花枝亂顫,釋心蹙著眉,糾結良久從牙縫裡擠出個白棉紙來。老板問要多少,他照著公主的吩咐,說“多多的”。於是老板高呼一聲好嘞,“大和尚要白棉紙一捆,供七日所需。”
這下連路上經過的都停下了,眾人咋舌不已——哇,這和尚有兩把刷子嘛!
當車門被打開,釋心大師沮喪地把草紙搬進車廂時,公主就滿含歉意地在他手背上摸了一把,“大師,這是錘煉你的時刻,能忍人所不能忍,方能成就大圓滿。”
釋心看著她,歎了口氣,牽起韁繩又趕往下一處農作物集散地。
棉花要去籽,要潔白無暇,這是公主的要求。原本光顧棉油店鋪很正常,畢竟和尚也需要彈被子的,可是釋心要的隻是一小包,這就難免引發彆人的暢想了。
夥計是個半大孩子,一麵給他裝上,一麵笑道:“大師,這麼一點棉花可彈不了被子。要不要再多稱個三五斤?前麵就有彈棉花的地方,小的可以免費給你送過去。”
釋心搖頭說多謝,“貧僧彈枕頭。”
小夥計低頭看看手上……怕不是要彈個嬰兒枕?怪事年年有,和尚都有孩子了,難怪民間總有花和尚的傳聞,原來都是真的。
釋心頂著夥計古怪的目光走出鋪子,將棉花送進車內,公主抱著那個小小的包裹連連道謝,“本來以為荒山野嶺沒有這些東西,沒想到居然買全了。大師,你將來一定會是個好丈夫的,本公主對你有信心。”
釋心無言以對,但知道她後顧無憂,便覺得剛才的經曆也算值得。
他收回手,關上了車門,回身卻見對麵街角站著幾個形跡可疑的人。那些人先是定眼看向這裡,見他留意他們,便佯裝無意地散開了。
公主透過門上縫隙,輕聲說:“都是鑊人吧?”
釋心嗯了聲,牽起韁繩驅趕馬車,“此地不宜久留,咱們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