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愕了下,發現到底是當過大師的人啊,替人開脫起來果然有理有據。
皇帝擺了擺手,“這點小事,何須你大動乾戈在朕麵前陳情。”
太後的話卻有深意,含笑說:“算了,年輕孩子鬨著玩,不必當真,帶郡主下去換身衣裳重新梳妝就是了。”
這種方式的打圓場,分明默認了是公主推的。公主自然不服氣,正要反駁,蕭隨卻暗暗拽了她一下。
“公主殿下天資聰慧,正直端方,絕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做出這種蠢事來,臣敢打包票。她是膳善人,對她心懷成見者數不勝數,但既然是陛下賜婚,臣就要敬重她,不讓她平白受委屈。今晚的家宴上鑊人太多,和她犯衝,如此臣還是帶公主先行告退吧,免得擾了大家的雅興。”
蕭隨說完,便拱手長揖準備退群,如此一來眾人詫然了,雖說他少年得誌滿身傲氣,但在出家之前還有所收斂。這回倒好,剃光了頭發,三千煩惱絲沒了,性格也愈發張揚起來,為了女人說走就走,這是色令智昏,還是借機有意和陛下唱反調?
可是沒辦法,誰讓人家是戰神,要是皇帝忽然駕崩,繼位的小皇帝都得拜托人家攝政呢,就姑且當他色令智昏好了。
皇帝一徑安撫,“大可不必,這次中途走了,以後的家宴難道都不參加了嗎?七弟是名門閨秀的心頭好,煙雨公主難免受人嫉恨,朕和太後都明白。”
話說到這個份上,再走也不大好意思,那就勉強留下吃席吧。這回公主再不和他分開了,緊挨在他身旁坐著。帝王家宴,觥籌交錯,有歌有舞還有胡人的雜耍,起先好好的,公主還讚歎天歲皇宮裡的廚子手藝不錯,然而最後一道菜端上來,卻徹底令她崩潰了。
這是飧人餅,是每個鑊人桌上最後的一道壓軸菜。蕭隨在大宴前就打聽過了,明明說這道菜已經取消了,結果到最後,竟又一次堂而皇之擺上了餐桌。
公主坐在那裡,感覺身體已經融化了,隻剩一個碩大無朋的腦袋,還在勉強運轉著。她狠狠盯住盤中殷紅的餅子,那味道一陣陣飄上來,熏得她幾欲作嘔,原來飧人的肉被烹飪後,是這樣的。
他們讓蕭隨娶她,又在她麵前公然吃飧人,這幫混蛋究竟想乾什麼?她心裡攢著一團火,隨時能點燃她的暴脾氣,她想掀桌子,想指著那些不要臉的鑊人叫罵,可是她不能,不能圖一時的痛快,給膳善帶去無邊的災禍。
“殿下……”蕭隨低低喚了她一聲。
她抬起眼,眼裡大顆的眼淚凝聚著,看得他心頭作痛。
為什麼要這樣呢,她無聲地問他,他微微搖了下頭。忍字頭上一把刀,忍過了這一段,總會有討回公道的一天。
隻是這種低落的情緒,一直圍繞著她,回去的路上她也不願意說話,一個人靠著車窗,茫然看向夜市正熱鬨的街頭。
“今天難為殿下。”他啞聲說,“以後我再也不帶你參加那種筵席了。”
有些傷害雖然不是切身的,但能剮殺人的精神,公主的心境雖然總是很開闊,但涉及了膳善,涉及了飧人,她比誰都要一本正經。
“你要安慰我嗎?”她僵硬地調轉視線,“其實用不著,我知道飧人在天歲就是這種境遇,運氣好的能活命,運氣不好的隻有成為盤中餐。我在想……貴國皇宮的後廚裡究竟養了多少飧人,好想進去看一看……”知道不可能,自己又搖了下頭,“算了。”
他想對她說抱歉,但他開不了口。車外的風燈斜斜照進來,她的影子投射在他身旁的錦墊上,他猶豫了下,將手移過去,在那輪廓的邊緣輕輕觸摸,然後翻轉手背,讓她的影子落在他掌心。
竊竊的,不為人知的一點小動作,她並不知道。他的心慢慢升起來,升到喉頭,仿佛呼吸略用力些,就會把心呼出來。
公主還在沮喪著,一路垂頭喪氣到了府門前,然後垂頭喪氣下車。綽綽和有魚上來攙扶她,她搖了搖頭,一個人搖搖晃晃登上眠樓,往她的臥房去了。
蕭隨的目光追隨她,不敢現在去打攪她,也許睡上一夜,明天就會好了。
他在院裡的紫荊樹下站了很久,看著她臥房裡的燈光慢慢暗淡,才轉身走出了王府大門。
***
次日謝小堡主一大早就登門了,階級和階級之間是有壁壘的,他本來覺得江湖又大又酷,在他心裡最最高級,結果皇宮裡舉辦大宴,他卻想儘辦法也混不進去,才知道江湖在權力麵前算個屁。他擔心公主羊入虎口,多情了一晚上,萎靡了一晚上,因此第二天天剛亮就趕到了楚王府,站在眠樓下大聲喊姐妹。
公主出來的時候頂著一蓬亂發,嘴裡叼著柳條,滿嘴青鹽的泡沫,口齒不清地說“乾嘛”。
語氣不太好,肯定是挨欺負了,謝邀說沒啥,“來看看你好不好。”邊說邊突破奚官的阻撓,自說自話跑上了樓。
公主眼下有淡淡的青影,臉色也不太好,他認真看了她半晌,“怎麼了姐妹?是昨晚在宮裡吃癟,還是大和尚對你動手動腳了?”
這人滿腦子黃色廢料,公主白了他一眼,“那個皇宮,我這輩子再也不要進去了,那些鑊人禽獸不如,除了大師,沒有一個好人。”
謝邀明白過來了,“你引起蕭家兄弟搶奪了?他們個個都對你垂涎三尺?”
公主回憶起當時的情景,還手腳發涼,“蕭氏的鑊人個個酒足飯飽,連飯桌上都有飧人做成的餅子,怎麼會為區區一個我,亂了陣腳。”
謝邀了然了,難怪她變成了霜打的茄子,原來是遇見了過於殘忍的事。可是這國家運轉到今天,弱肉強食已經成了王道,她隻要繼續留在上京,就得不停遭受錐心之痛。
“所以我說,還是跟我離開這裡,躲得遠遠的,不必和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家夥打交道。大和尚不是慈悲為懷嗎,不是赫赫有名的戰神嗎,隻要他說不願意娶你,皇帝也不會難為他。”謝邀摸了摸自己的口罩,“其實我覺得,我已經能和大和尚一樣,對你做到不動口腹之欲了,不信我把麵罩摘下來試試?”
公主說彆,“我飽受打擊,你彆再刺激我了。其實我是舒適圈裡待了太久,忘了鑊人的險惡,這天歲國真黑啊,統治者是一群食人魔,想想真可怕。”
謝邀說就是,“世上哪還有我這樣和你稱姐妹的鑊人,你是認識了我,才對天歲放鬆了警惕,這麼說來都是我的錯。”
應該說像他一樣熱愛攬責的鑊人真不多,公主看著他,歎息著在他肩上拍了拍,“姐妹,你吃早飯了嗎?”
謝小堡主才發現自己是餓著肚子來的,剛才一邊抒發自己的愧疚之情,肚子一邊咕咕叫。
正想張嘴邀她共進早餐,奚官從門外進來,瞥了謝小堡主一眼,把嘴一瓢,然後徑直走到公主麵前,往她手裡放了個圓圓的罐子。
公主納罕:“這是什麼?”邊問邊揭開了蓋子。
裡麵裝的全是粉末,謝邀悚然,“你家王爺什麼癖好,給人送骨灰壇?”
奚官愈發鄙視他了,嘖了聲道:“不懂不要瞎說好嗎,這是我們楚王殿下送給王妃的麵膜粉,用料精細,耗資巨萬,這小小罐,是一村人一輩子的口糧,出手不可謂不大方,殿下快試試吧。”
謝邀憤憤不平,“一村人一輩子的口糧?楚王簡直是貪官汙吏!”
公主卻很高興,捧著壇子說:“楚王殿下真是太有心了,看我昨晚不高興,今天就送我這麼貴重的禮物。”
這時候也顧不上早飯了,隨口吩咐綽綽和有魚帶謝小堡主到街口吃包子,自己立刻準備起來,打算試一試這貴婦級的麵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