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邀一臉納罕,開什麼玩笑,公主明明留在達摩寺好嗎。
難道她耍花招,有意躲起來,想試探釋心大師的反應?和她共處過幾天,甚至有點暗戀她的謝小堡主很快就意會了,把手裡盤弄的鞭子扔給手下,抱著胸,臉上帶著玩世不恭的笑,很有些調侃意味地衝釋心說“大師不是方外之人嘛,不見了一個愛慕你的女人而已,犯得著連夜跑來質問我?”
釋心是上過陣,殺過無數敵人的戰將,人命就像磨刀石,把他打磨成了一柄利劍。雖說達摩寺的僧侶生活漸漸讓他收起了鋒芒,但那鐵刃不鏽,刀鋒依舊吹毫可斷。他身心從容的時候是一派隨和氣度,隻要有事令他警覺,那種寒霜般的危險氣息便不自覺地傾瀉出來,連他自己都沒發現。
他的嗓音壓低了半分,“謝施主,貧僧不是在和你開玩笑,請問尉施主如今人在哪裡?”
謝邀的氣勢眼看要被壓下去,十分的不服氣,抖了抖肩道“要你管。你這和尚怪得很,讓你還俗你不還,卻要把她困在身邊。怎麼,每天騙她給你多打二兩飯,感覺很好?”
說完這些挑釁的話,其實謝邀心裡還是很虛的。楚王雖然出了家,剃光了頭發,但他的內裡沒有變,約束他不造殺孽的人隻有他自己。如果他決定越過那條線,按照天歲國的等級製度來說,他甚至用不著過堂應訊。
權力如此之大,還能如此自控,謝邀覺得他應當是由衷熱愛佛學這項事業的。
釋心看著眼前人,卻很不喜歡他說話的語氣,和這種無關痛癢的揶揄。
公主執拗冒進,是因為她年輕,而這謝邀行走江湖多年,本不該陪著公主瞎胡鬨。之前他們一唱一和,他明知道是試探,法會結束後還是四處留意了公主的去向。他知道她不可能輕易離開,起先不見她,他倒並不擔心,料是夥房事多,她忙她的去了。可是一直到晚飯時分,都沒見她再現身,問了夥房的僧人,說排桌的時候人還在,後來不知怎麼不見了,連飯都沒打,可能覺得工作不合適,不告而彆了。
可是他知道,憑她那股水滴石穿的勁頭,絕不會輕易放棄。或許她是聽了謝邀的主意,有意想讓他著一回急。但謝邀是鑊人,她要是傻乎乎跳進彆人張開的網子,那就算有十條命,也不夠她消耗的了。
無論如何,現在隻要找到她,確定她還活著就行。釋心合什道“貧僧有幾句話,想同尉施主說,說過了便走,請謝施主通融。”
謝邀斜了斜眼,“大師真是忍辱負重,我說話那麼難聽,你都不打我……實話告訴你吧,公主不在我這裡,她今天根本就沒跟我下山,人還在你們達摩寺,你再仔細找找吧。”
釋心說不在,“貧僧已經讓人到處找過了,並未找到她。還請施主據實相告,她人究竟在哪裡。”
謝邀傻了眼,“那我怎麼知道!我說了不在,你怎麼不相信人呢。難道就因為我是鑊人,嫌疑最大?你來問我要人,我還問你要人呢,你把我姐妹弄到哪裡去了?”
釋心沒有閒工夫聽他胡攪蠻纏,四下看看這院落,也仔細分辨了空氣裡的氣味,確實沒有飧人的痕跡。
“今日是達摩寺辦法會的日子,山門大開,八方賓客雲集,前來觀禮的鑊人有多少,難以統計,萬一她落進彆人手裡,恐怕凶多吉少。”釋心說著,回頭看了他一眼,“你們一行人是什麼時候下山的,公主的兩名侍女在哪裡?”
謝邀看他神情嚴肅,到底收拾起了玩世不恭,心頭也升起一點恐慌來,打了個手勢讓人去叫綽綽有魚,一麵道“大師返回法座後,沒過多久我就下山了。你不要懷疑我,我要是想對她下手,還用等到今天?再說如果我當真擄了她,也不會留在這裡等著你找上門來,早就找個地方準備一碟調料,把她當零嘴吃了好嗎。”
結果這話引來了釋心冷冷的凝視,嚇得謝邀舌頭一頓打結,“我……我也不是這個意思……”忽然回過神來,“誒,釋心大師五蘊皆空,這麼關心她乾什麼?”
為什麼關心她,因為她也是一條命。這飧人在這遍地鑊人的地方橫衝直撞,她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暗中盯著她。如果她確實是跟著謝邀下山了,至少還能確定她的去處,但如果她是寺裡失聯的,那麼她的下落就真的成謎了。
這時綽綽和有魚趕來,一來便問“大師,我家殿下不見了?”
釋心點了點頭,“二位後來有沒有再見過她?”
綽綽說沒有,“殿下不願意跟我們走,我們沒過多久就下山了。”邊說邊哭,轉頭問謝邀,“謝小堡主,殿下去哪兒了?你知不知道?”
謝邀一口氣堵住了嗓子眼,“你們一個個的,人不見了就來問我,問題不是我乾的呀……”氣惱起來,大聲傳喚隨行的人,“彆愣著了,趕緊出去,沿著下山的各條路打聽,看有沒有人見過公主殿下。”
眾人得令,忙打著燈籠跑出了院子。
謝邀懊惱地嘀咕“要是找不到她,這鍋我得背一輩子。”快步趕回屋裡摘下了佩劍,再趕回院子裡的時候,釋心已經不見了蹤影,他問有魚,“釋心大師跑了?”
有魚頷首,憂心忡忡說“殿下不會真的出事吧?我看釋心大師也急得很,萬一真的被鑊人抓走了,這次恐怕沒有上次那麼好的運氣了。”
有魚是烏鴉嘴,說得又喪又精準。
一桶冷水從天而降,把公主徹底澆醒了。有一瞬她甚至不敢睜開眼,因為感覺到撲天蓋地的恐怖氣息,她自己心裡明白,這回算是完了,又著了鑊人的道了。
“真香!”誇張的鼻息在她耳邊響起,一個臭烘烘的腦袋靠到她頸邊嗅了嗅,遺憾又慶幸地說,“雲陽地麵上咱們都跑遍了,居然沒發現還漏了一個。這是上等貨,一聞味道就知道,到時候血裡摻水,一杯賣他五十兩,一塊肉少說也得二百兩。我看看……”邊說邊愉快地計算,“就算她一百二十斤好了,起碼能賣兩萬四千兩……”
公主雖然害怕地縮在牆角,卻也沒忘了糾正他,“大哥,你太樂觀了,我隻有八十斤……”
“嗯?”滿臉橫肉絲的鑊人轉過頭來,那雙金瞳在燈下閃閃發亮,齜著牙咆哮,“老子說一百二,就是一百二。你再嗦,自己抬頭挑把喜歡的,老子這就給你放血!”
就這一聲暴吼,把公主嚇得魂飛魄散。除了那個雨夜,她還沒有這樣近距離接觸過鑊人,鑊人的體型一般比較龐大,是天生適合作戰的人種,有些鑊人發育過剩,肩背和雙臂肌肉虯結,看上去簡直像座小山。
“彆彆彆……彆殺我……”公主哭哭啼啼說,“我們……我們可以談談。”
再提玉石供應商,對方應該不稀罕,要是提楚王,又不知道他們和他有沒有仇,公主一時進退維穀,覺得人生的明燈忽然黯淡無光了。
那強壯的鑊人見她哭,凶神惡煞地衝她使眼色,示意她看頭頂上。
公主慘兮兮抬起頭,才發現鐵牆上方掛滿了各色刀具和銅管。銅管比較奇特,頂端統一連著漏鬥,成排地佇立著,像一朵朵盛開的喇叭花。
都是凶器啊,公主耷拉著嘴角忍著哭想。現在情況緊急,得把抽泣流眼淚的時間節省下來,充分發揮她口若懸河的技能,為自己爭取哪怕微乎其微的一點生存希望。
紅著兩眼的公主看看眼前的鑊人,體型龐大,相應的腦子肯定不怎麼發達。又看看一直站在屋角,擺弄著銅蓮花的人,這人外形相對正常,也許可以從他這裡打開口子。
於是公主小心翼翼叫了聲“那位大哥,咱們談談好吧?”
那人聞言看過來,角度一轉換,公主才發現他的另半邊臉全都垮了,像燒化的蠟向下傾瀉,最終凝固,左眼和鼻子持平,下頜耷拉在左肩上。
公主咽了口唾沫,本想說一句打擾了,但話到嘴邊還是忍住了。容貌醜陋的人一般比較敏感和自卑,如果有可能的話,還可以試著和他共情一下。
“我想請問,二位知道涇陽謝家堡嗎?”公主想起謝邀總說江湖地位,那麼謝家在黑道上總有一點影響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