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少做夢。
夢境曾經是趙弘年幼時最喜歡躲藏的地方。
在那裡,沒有饑餓,沒有爭鬥,沒有勾心鬥角,也沒有陰險人心,他可以在夢境裡看到許多想看到的東西,要什麼有什麼,何其幸福。
不過在他長大後就很少做夢了。
似乎是老天發覺他也學會了那些見不得光的陰謀,有了暗室私心,於是就收回了做夢的快樂。
不過今天,他又做夢了。
隻是這次的夢並不是他可以躲避的理想鄉,而是令他熟悉的回憶。
明絮宮,如今的許妃居所,曾經卻是屬於莊婕妤的宮殿。
趙弘低頭看了看自己,手很小,個子也不高,而周圍一片靜謐,屋子裡冷得厲害。
“弘兒,過來,吃餃子了。”
大殿下轉過頭,便看到了正坐在軟榻上的女人。
自己的母妃,莊婕妤。
她生的很美,在趙弘的記憶裡,瑤瑤和母妃便是他見過的最好看的兩個女人。
隻是瑤瑤的漂亮是清澈的,俏麗的,容顏精致,卻溫柔似水,笑起來時讓趙弘覺得心都是暖洋洋的。
而母妃的容顏則是嫵媚多情,顧盼生姿,尤其是那雙眼睛,像是帶了鉤子一般,鮮少有人能不動心。
可莊婕妤生了個多情麵目,內裡卻是個癡情之人。
自家母妃命途多舛,大抵也是因為過於明豔的皮囊卻包裹了一顆世間難覓的赤城。
儘數給了他的父皇。
結果便是石沉大海,什麼都沒留下。
這宮裡,老實人總是很難活下去的。
趙弘默默地想,但他一言不發,因為他知道有些事情不能說起,說了母妃會難過,即使這是夢境他也不想讓母妃傷心。
於是小趙弘踩著板凳爬上軟榻,乖乖坐在莊婕妤對麵,看著麵前擺著的餃子。
這餃子皮已經有些糊爛了,賣相慘烈,可趙弘知道,小時候的餃子都是娘親費心尋來的,他便拿起筷子,把餃子往嘴裡送。
莊婕妤笑著看他:“好吃嗎?”
趙弘點點頭:“好吃的。”
莊婕妤似乎很開心,她托著下巴瞧著自家兒子,聲音跳躍活潑:“好吃就多吃些,你正是長個兒的時候,吃飽了才能長高。”
趙弘笑了笑。
他沒有辜負娘親的希望,長高了,比父皇還高一點。
莊婕妤卻沒有看他,而是看向了窗外:“過了今天,年就算是過完了。”
“嗯。”
“弘兒寫過萬壽圖了嗎?”
“寫過了。”
“多練練,以後送給太後娘娘,她總會保你周全。”
“兒子知道。”
同樣的對話,以前發生過,趙弘的回答分毫不差。
不過莊婕妤突然問了他一句之前沒有問過的問題:“弘兒想不想娘?”
趙弘動作一頓,抬頭看她,輕聲道:“想。”
莊婕妤用那雙狐狸一般的眸子看著他,笑著道:“那弘兒在這裡陪娘,好不好?”
趙弘放下了筷子。
他知道,自己這次遇到的不單單是夢,還是幻覺。
之前顧鶴軒送他的書冊裡就曾經提到過,分魂之症,不單單是靈魂好似分開,更嚴重的是會產生幻覺,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若是沉溺,便是瘋了。
趙弘慶幸此事是他碰到,而不是那個小傻子。
他覺得自己現在應該矛盾,應該糾結,可事實上大殿下的心裡半分波動都沒有,甚至能冷靜的分辨著這夢境的種種不自洽的地方。
麵上他搖了搖頭,輕聲道:“母妃,弘兒還有許多事情要做。”
“你要做什麼?”
趙弘抬頭看她,尚且帶著孩童軟糯的聲音響起:“弘兒要給母妃報仇,要登帝位,要母親做太後,享受後世祭拜香火。”聲音頓了頓,“還要成親,我連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莊婕妤微愣,而後笑起來。
她伸出手,在趙弘的臉上捏了捏,輕聲道:“不愧是我兒子,真真好魄力。”
趙弘沒說話,不過他現在感覺確實是做夢了。
自家娘親以前從不捏他臉。
隻要瑤瑤會捏。
正想著,就看到莊婕妤拿了個玉簪塞他手裡,笑而不語。
趙弘低頭,看著掌中的碧玉發簪,記起了曾經自家母妃說過的話。
“這是我從娘家帶來的,你外祖母最喜歡的碧玉簪,以後弘兒要是尋得了意中人就送她,算是為娘的一番心意。”
那時候的趙弘覺得娘親傻,她愛重了父皇一輩子,結果下場慘不忍睹,情之一字本就是虛的,毫無用處。
可是這一次,趙弘攥緊了手,抬起頭,對著已經有些模糊的莊婕妤道:“兒子找到了,還送出去了。”
莊婕妤笑彎了狐狸眼:“肯定是個好姑娘,我兒有福氣。”
趙弘則是看著已經成了虛影的娘親,輕聲道:“是,她很好,頂好頂好。”
而第二天小太子醒來時,對另一個自己做的夢全然不知。
他隻是茫然的坐起來,伸手在臉上抹了下,什麼都沒摸到。
總覺得眼睛酸酸的。
莫不是自己吃得太多,擠到眼睛了?
小太子因為剛睡醒還有些迷糊,分不清今夕是何夕,可是等他看到消寒圖之後,就反應過來。
竟是過了一整天。
自己怕是被坑了。
他最是明白阮瑤的,若是當真睡了足足一天一夜,自家瑤瑤肯定著急得很,這會兒必然會在一旁守著他,萬不會讓他獨自留在內室。
那就隻能是因為昨天有人幫他過了。
小太子並不知道出宮之事,但他倒是很懂大殿下,篤定那人必是故意的。
這讓小太子氣不打一處來,鼓著臉起身,氣得在內室裡繞著桌子轉圈兒。
不期然的看到了被阮瑤放在壁桌上的團扇。
小太子走過去,拿起來瞧。
扇子上除了花枝蝴蝶,還有一句詩。
他輕聲念道:“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嗯,他看不懂。
把團扇撂下,過了會兒小太子才想起來去看看點心匣子,然後就瞧見了大殿下留的冊子,以及一下子脂油糕。
小太子將冊子翻開,便看到大殿下在上麵寫著——
“宮中不安,雲譎波詭,尋時機至宮外另覓幫手,方才出此下策,勿怪勿怪。”
小太子對中間那四個字的成語不甚明白,不過其他的拚一拚,便想出了個前因後果。
想必是出了什麼事情,他要出宮處置,這才把自己放倒了。
事出有因,倒也罷了。
並不知道大殿下單純是為了出去陪阮瑤玩兒的小太子心裡稍微平定了些,他癟了癟嘴巴,拿起了塊糕放嘴裡。
挺好吃的。
看在糕餅好吃的份兒上,就原諒……再來一盒糕餅才能原諒他,哼。
而此時,阮瑤已經出了內殿,朝著東明宮的宮門走去。
夏兒在一旁跟著,小姑娘皮膚嫩,沒多久臉頰上便是紅紅的兩團。
阮瑤瞧著心疼,伸手把她的領口弄緊了些,把自己的暖手爐也塞給她,嘴裡道:“趕明個我讓人給你弄得毛領子,你還小,莫要凍壞了臉。”
夏兒乖乖應了,臉上笑眯眯的。
阮瑤在穿過園子時左右看看,道:“回頭去告訴來喜一聲,這園子裡的雪可以暫時不清,但是外麵一定要整理乾淨,石子路就不要走了,免得濕滑。”
“夏兒記得了。”聲音微頓,“阮女官,珍獸園說安郎等下便送來,還有安郎的娘親也要一並送來的,之前的院子怕是要動一動。”
阮瑤點點頭:“讓人好好照顧,有什麼要變動的等我回來再說。”
“是。”
等出了東明宮門,夏兒便不再開口,老老實實的跟在阮瑤身後。
走了約莫半盞茶的功夫,兩人便到了壽和宮。
阮瑤昂頭看了看大開的宮門,頓住腳步,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呼出,這才緩步上前,笑著對門口宮人道:“奴婢東明宮阮瑤,來謝太後娘娘恩賞。”網,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