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妃清醒了。
這讓阮瑤頗有些驚訝。
距離上次去看許妃娘娘到現在可沒過多少時日,那麼個瘋的連自己都記不得的人就好了?
她倒不懷疑這個消息的真實性,就是有些好奇。
故而去見顧鶴軒的時候,開口問了句:“顧大人是如何做到的?”
這話問的模糊,但是顧鶴軒能聽懂。
於是,他笑了笑,眼簾低垂,聲音輕緩:“瘋病治起來,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隻要對症下藥,並且狠得下心,也就成了。”
說起來也是巧合。
之前為了趙弘的分魂之症,孤鶴軒查閱典籍無數。
結果還沒把自家殿下治好,先在許妃身上試了個遍。
想到這裡,顧鶴軒不由的感慨:“終究,還是得有個練手的才行。”
不少法子,瞧著過於凶悍,他可不敢使在趙弘身上。
現在好了,讓許妃娘娘先行實驗一番,好的壞的馬上就有反饋。
雖說兩人病症不同,但終究都是心脈不通,神智不醒,嘗試一番總歸是好的。
顧鶴軒琢磨著,他對許妃娘娘無甚好感,許妃與莊婕妤的事情有關,那麼她就是欠了趙弘的。
現在也算是她稍微做點補償吧。
而阮瑤沒有問的太多,畢竟醫理之事她也不太明白。
左右知道結果也就是了。
阮女官便帶了人,叫上了顧鶴軒,直接朝著玉絮宮而去。
這次顧鶴軒專門瞧了瞧,然後就發覺,從離開東明宮算起,一路行來,竟然一個宮人都沒瞧見。
這後宮,倒像是被她拿捏住了似的。
他瞳孔微縮,隱藏住了心中的震撼。
阮瑤卻是一臉坦然的邁步進了玉絮宮,直接進了內殿,隨後,也不動手,隻是站在台階上微微抬了抬頭。
夏兒便走上前,直接把門推開了。
裡麵便是短促的一聲“啊”,可很快就沒了聲音。
阮瑤進門,就瞧見許妃正蜷縮在床榻上,臉上是清清楚楚的驚懼。
瞧著狼狽,但是已然沒有了之前的混沌瘋癲模樣。
阮瑤便轉頭,笑著看著顧鶴軒道:“大人好醫術。”
顧鶴軒笑著拱了拱手。
隨後,他就給一旁伺候的如兒使了個眼色。
如兒輕輕點頭,隨後在攙扶許妃的時候,指尖一動,便有藥粉飛出。
儘數被許妃嗅了進去。
無色無味,混雜在室內的熏香味道裡,誰都察覺不出。
阮瑤則是環視了一下內室,而後,她的眼睛就挪到了許妃的脖頸處。
那裡纏著白布條,雖然看不到血跡,但是瞧著就像是傷了的。
這讓阮女官有些驚訝,實在是傷在此處過於特殊,便低聲問道:“自戕?”
顧鶴軒同樣壓低聲音回道:“是之前瘋症發作時自己劃破了脖頸。”
阮瑤眼波流轉,聲音輕緩:“按著大人所見,娘娘是否會自戕?”
顧鶴軒的回應十分乾脆:“娘娘若能做,早就做了。”
換言之,她怕死,不敢了斷自己的。
阮瑤點點頭,重新看向了許妃。
她並不憐惜眼前這人的命,著實不是她冷血,實在是這宮裡各人各命,人生於世不過是個因果罷了。
在她把自己知道的說清楚,想明白了,阮瑤並不介意讓她自己拿捏自己的命數。
隻是在那之前,許妃娘娘還是要好端端的活著,才算是不枉費一番籌謀。
而在阮瑤打量許妃的時候,許妃卻不敢抬頭,恨不得把臉埋在手臂之間,再也不見人才好。
她甚至覺得,之前的瘋癲才是好事。
瘋著的時候,失了寵愛,沒了指望,可好歹不礙著誰,總能活命。
可現在清醒了,才發覺,如今身在自家寢宮,她才是這裡的主子,但是這個東明宮的小宮女居然真的能把她圍成鐵桶。
許妃又驚又怕,偏偏比什麼時候都清醒。
而她對於自己瘋癲時候發生的事情記得並不清楚,可是,大抵是阮瑤來問的那一遭實在是過於讓人印象深刻了,許妃到現在都還記得這個看上去弱柳扶風的小宮女到底有何等虎狼之力,那隻纖細柔弱的手鉗著她,竟然動彈不得!
至於阮瑤問過她的話,她忘了不少。
隻一句,記得清清楚楚。
“做了惡事,未曾歉疚,卻還要用這等虛情假意粉飾太平,也不知道在騙誰,謊話說多了,怕是自己都信了。”
如此真實又紮心。
許妃想要蒙騙自己都蒙騙不過。
如今,阮瑤又來了,依然是笑容溫潤。
許妃卻再也不敢小覷她。
渾身發抖,她想要把自己藏起來。
但是阮瑤卻沒給她這個機會。
微微提起裙擺,邁步上前。
原本在近前侍候的如兒早就躲到了一旁,站在許妃看不到的陰暗處,微微垂著頭,一言不發。
夏兒挪過去,給如兒塞了一塊自己帶著解饞的栗子糕。
如兒對她笑了笑,然後把栗子糕放嘴裡抿化了。
甜香得很。
而阮瑤則是坐到了床邊的軟凳上,語氣輕輕:“娘娘如今大好,著實是難得。”
許妃原本是怕她的,可是聽了這麼輕描淡寫的一句,便有種無名火起湧起來。
前世加今生,她都是被人哄著捧著的,何時這般落魄過?
可是直接翻臉她也不敢,便隻悶聲道:“讓你失望了?”
阮瑤笑著搖頭:“當然不,娘娘能大好,是顧大人的本事,也是奴婢將這玉絮宮圍成鐵桶後才能讓娘娘不再被人坑害,又怎麼會失望呢。”
這話說的輕聲細語,溫柔的很,弄得許妃還是抬頭看她。
似乎想要瞧瞧這個小小的宮婢到底為什麼有這麼大膽子。
阮瑤也由著她看,並不在意,偏頭對著夏兒道:“段公公來了嗎?”
“到了。”
“請段公公進來,婕妤娘娘的事情他定然是格外關心的,而且公公的字好,在一旁做筆錄最是合適不過。”而後,阮瑤聲音頓了頓,看向了許妃道,“奴婢有些話還要找娘娘問清楚,萬望娘娘如實相告。”
許妃這次才是真的怕了。
她清醒得很,自然清楚,眼前這人到底是在做什麼。
東明宮的人,來找自己,隻能是因為趙弘。
而趙弘上的諸多事端,和她有關係的並不多。
能如此勞師動眾的,就隻有一個……
她絕對不能開口的一個!
許妃不知道從哪裡生出來了勇氣,昂著頭,梗著脖子,聲音都有些尖利:“你是想要在這宮闈當中私設公堂嗎?”
阮瑤笑起來,有些驚訝又有些無奈。
平心而論,阮女官如今的手段心思都進步頗多,可是心性一如往昔。
是非對錯清晰透徹,親疏遠近分得清楚。
起碼在這次來之前,她並沒有真的想把許妃如何。
哪怕覺得這人做下的事情,賠了命也活該,但是她並不是局中人,許多事情本就不該她決斷的,所以阮女官隻想著問一問,她說一說,說清楚也就罷了。
隻是,有些人注定是不見南牆不回頭的。
何必呢。
輕歎一聲,隨後,阮瑤伸出手,直接掐住了她的下巴,語氣平靜:“莫要拿大道理來壓我,合著就你能用陰損招,行糟粕事,旁人待你就都得光明正大?想的倒是美,可惜,娘娘這美夢該醒了,世上不是人人都要順著你的。”
顧鶴軒就沒有那麼客氣了。
他本身就是由毒入醫,比起治病救人的招數,刑訊用毒才是他的本行。
大抵是知道阮瑤在自家殿下心裡非同尋常,索性,顧大人也不遮掩了,直接道:“娘娘,人,其實都是不怕死的。”
許妃一愣。
而後就聽顧鶴軒接著道:“怕的,從來都是死前的零碎罪,微臣想著,娘娘該是不樂意受的才對。”
許妃悚然一驚。
換成旁人,她是不信的,但是眼前這個顧鶴軒的手段,她見過,也體驗過。
就這幾天,顧鶴軒笑眯眯的就把她的藥性解了,卻變著花樣逼著他清醒,甚至不允她安眠。
一麵是妙手仁心,一麵是心黑手很,讓人分不清是佛是魔。
偏就是這樣的捉摸不定,才越讓人害怕。
她從不怕善人,因為知道善人有底線,許多事不會做,她便有恃無恐。
但是對上惡人,便沒有了那般大的膽子。
也就沒有注意到,顧鶴軒給她下的藥已經起了效。
這藥,不會讓她瘋癲,而是會讓她清醒。
無比清醒,清醒到一點點風吹草動都會格外敏感。
所有的情緒被擴大,恐懼也是加倍的。
阮瑤一直沒有鬆開她,依然抬著她的臉,一字一頓:“你與莊婕妤,到底發生過什麼?”
莊婕妤……
許妃的臉上閃過了一瞬間的恍惚,隨後她就緩緩開口:“我與姐姐,該是這宮裡最好的才是,最好的才是……”
阮瑤鬆了手,坐回到了軟凳上,聲音溫柔平緩:“娘娘說一說吧。”
許妃的眼睛看著未知的地方,閉口不言。
顧鶴軒輕描淡寫道:“娘娘還是照實說得好,不然,怕是熬不過皮肉之苦。”
原本他還想形容一下皮肉之苦包括什麼,順便展示一下他獨門研製的十八般器具,結果許妃已經開了口:“姐姐入宮早,事事都是好的,待字閨中時便是名滿京城的才女,入宮時,陛下還不是陛下……”
聽到這裡,阮瑤回頭,輕輕擺了擺手。
嬤嬤們立刻退出去,貼心的合了門。
留在屋中的隻有阮瑤,夏兒如兒,以及恨不得把耳朵堵住的顧鶴軒。
接下去就聽了段像是戲文裡才有的姊妹情深。
那時候當今聖上隻是皇子趙元霽,莊婕妤作為皇子側妃,同時也是最得寵的一個。
許妃與她自小相識,兩人前後腳進了趙元霽的後院後,莊婕妤便對許妃處處照拂,而兩人都喜歡詩文,便是無所不談。
可是後來,一切都變了。
許妃的笑容迷離了些,聲音輕輕:“陛下登基後,姐姐仍是最得寵的,可是我也心悅陛下啊,宮裡的日子太無趣了,夜深人靜時,嚇人得很,獨自一人真的很可怕的,這後宮,當真不是正常人能過的日子。”
阮瑤語氣輕輕:“這話倒是真的。”
此話一出,顧鶴軒就是心裡一動。
聽著阮女官的意思,竟也覺得後宮入不得?
而後就聽阮瑤接著道:“要是一群女子聚在一處,為了一個男子恩寵,想要和睦相處簡直難如登天。”
這話她說的格外平靜,沒有半點起伏。
剛剛還擔心的顧鶴軒瞬間平靜下來。
旁的不知道,自家殿下他還是懂的。
趙弘從認準了阮瑤那日起,就沒想過旁人。
自家殿下早早就說過,今生非她不娶,隻她一個。
到底能不能兌現諾言還不知曉,但是現在的阮女官是有底氣的。
將爭奪一個男子的女子們安排在一處,本身就是逼著她們去爭去搶,隻有一個人的宮闈才是世間奇聞。
誰讓阮瑤遇到了趙弘呢。
分魂之症還是世間罕見呢,不也碰上了。
許妃則是被這句話鬆緩了精神,張張嘴,接著道:“是啊,難如登天,我當時便是想著啊,若是我能分來一點點恩寵也是好的,可是闔宮的人,誰能爭搶過姐姐呢?”
阮瑤抬眼看她:“所以,你就毒死了她?”
許妃麵露驚慌,死死抓住了衣角,指尖都是泛著白色的:“不,我不是故意的,不是的……”
阮瑤不言,隻是靜靜的看她。
而有些秘密憋在心裡時間久了,就連本人都會給事情美化,給自己的錯事找到各種各樣的理由,甚至會自己編造一個劇情。
阮女官並不在乎她編出來的是什麼,她想知道的,隻有到底是誰動的手,是誰下的毒。
旁的什麼理由,什麼無奈委屈,都是無用的東西。
最委屈的莊婕妤現在已經說不出話了。
而後,就聽許妃急切道:“我下了藥,但我不知那是毒藥,我隻是想要讓姐姐病一陣子,給我些機會,一點點機會就好……”
阮瑤卻死盯著她:“據我所知,那時候婕妤娘娘已經失寵數年,你何苦要為難她?”
許妃愣了一瞬,聲音都放輕了:“是啊,是啊,姐姐那時候已經失寵了,我,我為何為難她?不對啊,我分明記得,有人與我說過,她不是真的失寵,而是陛下為了維護她和大皇子,這才不在明麵上的恩寵的。”
這話說出來,在場沒有一個信的。
在宮裡呆的時間久了,早就和戀愛腦絕緣了。
更何況,真的喜歡一個女子,為何會由著她吃苦受罪,恩寵旁人?
這話也就糊弄一下許妃這樣滿心情愛的罷了。
不過阮瑤沒有細問,而是直接抬眼,直直的盯著她:“藥,哪裡來的?”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經了誰的手?”
“沒有經誰的手,是我收買了太醫,拿到以後就親手給姐姐下到了飯食裡。”
一旁正在記錄的段公公臉漲得通紅,耳朵都是嗡嗡的響。
早早滿頭華發的他最想的不過是求個真相,以慰主子在天之靈,可如今真相來了,竟然如此輕描淡寫,又如此不堪。
他現在就想要衝上去,親手掐死這個毒婦!
阮瑤卻沒有任何慌亂,而是皺緊眉頭。
從太醫那裡拿到的藥?
毒死妃嬪,這可不是小事,太醫院縱然地位不低,可是這宮裡宮人眾多,想要躲避開可不容易。
當初董皇後要給趙弘下藥,尚且要細細籌謀,還沒能完全遮蓋乾淨。
結果莊婕妤就在皇後太後都在的情況下,死了個不明不白?
她陡然想起了之前的猜測。
皇後不會對一個失寵嬪妃下手,江太後連皇帝都不在乎,更彆說為難一個妃子了。
那就隻剩下皇帝趙元霽了。
於是,阮瑤也不拐彎抹角,直接問道:“這件事情,陛下知不知道?”
許妃突然沒了聲音,眼睛直愣愣的,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