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重要,這麼珍貴的貞潔,為何隻有女子有,男子卻沒有呢?”謝隱問他,“阿爹成日拋頭露麵,算不算失貞?大哥與同窗徹夜不歸,是不是放浪形骸?二叔納妾,又是不是水性楊花?”
穆大太太搖頭:“男子,怎能跟女子一樣?男子是天,女子是地……”
“不。”謝隱沉聲否決,“女子是天也是地,無需依賴旁人。”
他凝視著母親:“我知道這樣的說法會讓您覺得難以接受,可我認為貞潔並不寶貴,你看,男人們爭著去做英雄、做義士、做忠臣,是因為他們知道那才是好東西,他們讀書,科舉,經商,為官,因為這些都是好東西,所有的資源都攥在他們手上,他們擁有的才是重要的、珍貴的,他們沒有來搶女人的貞潔套在自己身上,是因為他們知道,貞潔是無用之物,貞潔是枷鎖。”
穆大太太呆呆地看著他。
“丟在地上的金銀人人去搶,牛糞草芥卻人人嫌,這是為何?外祖為何不讓阿娘繼承家業?阿爹為何不讓阿娘做家主?他們把你關在後宅,並不是因為你無能愚笨,而是他們害怕你變得聰明,男人喜歡的,是女人的愚蠢,為他們生兒育女,洗手作羹湯,為他們奉獻犧牲,阿娘,不要把自己的命也送給男人做墊腳石。”
她太柔弱了,可這是她的錯嗎?假如她的父親像培養兒子一樣培養她,焉知她不會比兒子優秀?
一代一代又一代,奴隸主剝削著奴隸,父親剝削著女兒,哥哥弟弟剝削著姐姐妹妹,丈夫剝削著妻子,從未有停下的時刻。
再貧賤的奴隸也一定有一個任他打罵、更加貧賤的妻子,而這些奴隸的奴隸,又會化為無法覺醒的倀鬼,再去奴役輩分更低的女兒媳。
就這樣,永不斷絕。
謝隱厭惡這種不平等。
他握住母親的手,鄭重地告訴她:“我會保護你的,請你放心,即便因為這件事,我們會被宗族驅逐,即便天下人都會以異樣的眼神看著我們,我也跟你保證,一定會讓這世界承認它錯了。”
穆大太太這一生,何曾聽過這般溫柔堅定的誓言?無論是父親還是丈夫,都威嚴不容反抗,他們不會體諒她的辛苦與難過,隻會覺得她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處理不好,隻會挑剔她不夠出色,從來沒有人這樣肯定過她、鼓勵過她,從來都沒有。
她伏在謝隱肩膀上泣不成聲,謝隱將她擁在懷中,靜靜等待她情緒平複。
母子倆靠得這樣近,本不算什麼,更何況發生了這樣的大事,誰知穆無濁被謝隱狠揍一頓後去尋父親評理,穆昶一聽,對於謝隱身為弟弟卻以下犯上毆打哥哥表示極度的憤怒,當即忘了妻子給自己戴綠帽這回事,帶著穆無濁浩浩蕩蕩趕來,一進門就瞧見次子抱著妻子。
至於為什麼擁抱,妻子為何哭得雙眼紅腫,在這之前發生了什麼事,他身為丈夫是否答應了宗族妻子“自儘”的要求……這些統統不是事兒,“薛氏!”
一聲怒喝,十分有排場。
謝隱感覺到母親被嚇得身體哆嗦,他抬起頭滿是嘲諷:“若是麵對盜匪麵對宗族時,父親也像這般有男子氣概,那倒是令人敬佩。”
當初盜匪擄人,要求各家帶著金子去贖人,穆昶倒好,根本不屑去,還說什麼,似這等沾衣裸袖的失節婦,死在外頭最好!
真是無情到了極點,哪怕這是他十多年的枕邊人,為他生兒育女打理內宅,他仍舊能在第一時間將她舍棄。
要說穆昶真的不好嗎?倒也不見得,他娶妻十五年,不曾納妾,連個通房都沒有,至少在外人看來,隻做到這一點就是非常優秀了――簡直悲哀,他不過是做了女人們一直都在做的事,女人這麼做沒人誇獎,到了男人,不三妻四妾都成了美德。
謝隱覺得,與其說是他愛重妻子,倒不如說是沽名釣譽的偽裝。
平日裡沒有出事,他對妻子也不會打罵,很可笑,但這確實是真的,不三妻四妾,不打罵妻子,便是難得一見的有情郎了。
穆昶身為一家之主,頭一回被兒子頂嘴,頓時勃然大怒:“無塵!你怎地這般沒有規矩,是誰把你給教壞了!”
說著還看向妻子,大有一切都是妻子的鍋的意味。
謝隱扶著母親到椅子上坐好,感覺母親身體僵硬,顯然在丈夫站著她坐著,對她來說壓力太大了,她的手都在顫抖,隻是藏在袖子裡沒人瞧見。
他抬眼道:“自五歲起我便由父親啟蒙,算算到如今也過去八年了,父親說婦人不可教子,滿打滿算,我也就在母親身邊長到五歲,若是有人將我帶壞在,這人也該是父親。”
告狀精穆無濁傻眼,他不敢相信弟弟怎地這般大膽,敢這樣跟阿爹說話!
穆昶怒道:“滿口胡言亂語!為人子不知儘孝,竟還在此大放厥詞,我看你是想要我請家法來!”
穆大太太頓時忘了害怕,抓住了謝隱的手,朝他微微搖頭,意思是讓他不要再跟穆昶對著乾,先服個軟,免得穆昶真的請家法來罰他。
“為何要孝?”謝隱反問。“對父親來說,又何謂孝順?孝順孝順,有順才叫孝順,要服從要聽話,否則父親永遠都不會覺得我孝順。”
父母用孝順來逼迫子女實在是可笑,家人之間的紐帶應該是愛,隻要愛著彼此,又何必談“孝”與“順”?
因為愛著,便會自然為對方考慮,會彼此信賴彼此關懷,一味地強調孝順,不過是因為子女跳脫了自己定製好的框架,覺得不能掌控罷了。
穆昶真是要被小兒子氣死,他抬手就想來打謝隱,穆大太太見狀,要上前擋,謝隱沒有還手,隻是躲開了,穆昶冷笑道:“我聽你大哥說,你要他剔骨還父割肉還母,怎地,現在我這裡,你是不是要剔骨還父,給你大哥做個表率?”
謝隱輕笑:“那倒是不必,父親又不曾將我生出來,不曾關懷我的衣食住行,我又不欠你什麼。”
穆昶見他這般冥頑不靈的詭辯,愈發冷笑:“你姓穆!你吃得是我穆家的大米,喝得是我穆家的水,有本事你就不要姓穆,不要做我穆家人!”
謝隱等得就是這句話!
他立刻說:“好!”
原本還想再放兩句狠話的穆昶下麵的話都要接著出來了,讓小兒子知錯跪下磕頭賠罪,結果卻聽見一個響亮的“好”,瞬間愣住。
“父親是要與我寫斷親書嗎?”謝隱拿過紙筆,“還請父親成全。”
穆昶差點罵出一句臟話,他瞪著這不識好歹的小兔崽子,想動手打,又想起剛才謝隱躲避的靈巧,反倒是自己差點摔個趔趄,他越想越氣,竟真的當麵衝動寫了斷親書!
這下可給穆無濁看傻了,他就是希望阿爹能把弟弟狠狠打罵一頓,可沒想過要把弟弟趕出家門!
穆昶寫完斷親書也有些後悔,可看著謝隱那副小心翼翼喜出望外把斷親書收起來的模樣,他又忍不住來氣,嘲諷道:“現在你不是我們穆家人了,你可以滾了,還留在我穆家做什麼?”
謝隱微笑道:“穆大老爺,你都是這樣跟初次見麵的陌生人說話的嗎?未免太過無禮,有失君子風範。”
穆昶被他氣得額頭青筋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