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賣書和印刷坊入股所賺到的錢,一般人家一輩子也用不完,可對謝隱來說還遠遠不夠。
而且擺在他心中的首位永遠都是母親跟妹妹,是為了讓她們可以自由,他才會做這些事,否則的話,其他人的死活與他又有什麼關係呢?
《朱三娘風塵記》是安昌國從未有過的題材,又有謝隱暗中推動,可謂是賺足了眼淚。當然,它的受眾並不包括勳貴世家的郎君,甚至有文人得知,最近這本通俗流行,據說十分感人後,還對半白話寫法的通俗表示了不屑。
認為這種書難登大雅之堂。
可半白話的好處就在於,稍微識點字的人都看得懂,它不像四書五經那樣拗口,需要先生講解教導,且“朱三娘”她是一個非常非常普通的女子形象,書中不僅描寫了她悲慘的一生,還有她那四個同樣苦命的姐姐,每個人的命運都是那樣絕望,而又理所當然。
將她們賣掉的是父母,蹂|躪她們的是丈夫,真正逼死她們的卻是這個世道。
一時間,“朱三娘”成為了許多人討論的對象,第一人稱的寫作手法令許多讀書的人忍不住去想:是不是世上當真有這樣一個朱三娘?
文字的感染力不容小覷,很多習以為常、習空見慣的事情,當它化為文字被寫在紙上後,它的人才會從中看出幾許荒唐來,從而聯想到自身,不少有童養媳的人家倒是因此對童養媳寬和了幾分。
謝隱想開一個劇院,這個想法薛夫人感到擔憂,她欲言又止,想勸,又不知該如何勸。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戲子伶人本就是下九流,無塵是讀書人,若是叫人得知他私下開劇院,豈不是令人恥笑?
然而她想著,卻又覺得,他們不偷不搶無愧於心,又有什麼錯呢?
謝隱都以為薛夫人會來阻止了,誰知過了沒幾天,她自己便想開了,不僅沒有阻止,還很有興趣地問了他劇院應該怎樣運作,他又有什麼規劃。
謝隱要開的劇院,跟戲園子差不多,都是讓人來看戲的地方,隻不過除了唱戲外,還有其他多種表演形式,除卻地方外,還需要不少人手,而且,他基本要將手頭全部的資金投進去。
薛夫人可能也意識到了這些,再看到謝隱買東西回家,就不是很讚同他胡亂花錢。
謝隱笑著攬住她的肩膀:“銀子就是要花才有價值,隻放在那兒,它也不會自己生小銀子,阿娘放心,我心裡有數的。”
薛夫人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
大概又過了半個月,一個雨天傍晚,身穿蓑衣頭戴鬥笠的老婦敲響了薛家的門。
來開門的正是謝隱,老婦人抬起頭,鬥笠下露出一雙精明的眼:“敢問可是有埃先生居所?”
謝隱的筆名正叫做“有埃”,是為了跟無塵對應,他看著老婦人,抬手請人進門:“婆婆裡麵請。”
薛夫人跟薛無垢都站在正屋門口往外看,不知道這下雨天的誰會來訪,平日到她們家的也就是書局掌櫃,還有在謝隱手下做事的人,下雨天趕過來,一定是有要緊事吧?
結果這老婦人一進屋,便向薛夫人行禮,隨後從蓑衣裡取出一個油紙包,足足包了好幾層,到最後頭,能看見裡頭有一遝子一千兩麵額的銀票,加起來怕是得有個五六萬兩銀子。
這麼大一筆銀子,便是穆家也不一定有,謝隱卻並不為財所迷,他冷靜地問:“婆婆可是有備而來?”
老婦人問他:“聽聞先生要建劇院,敢問劇院所為何建?”
謝隱答道:“為愚昧蒼生所建,為宣揚思想所建,為母親妹妹所建。”
老婦人忍不住露出個笑來:“先生的《朱三娘風塵記》,老身來來回回讀了幾十遍,今日特奉主子之命,贈與銀錢給先生,萬望先生將來莫忘初心。”
謝隱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桌上的銀票,半晌,對老婦人道:“麻煩婆婆代我多謝公主。”
這回換老婦人愣住了:“你、你怎知我是公主身邊的人?”
謝隱回答說:“雖一身蓑衣鬥笠,可儀態氣質都不似尋常婦人,皮膚光滑雙手無繭,應當是大戶人家的嬤嬤,偏偏婆婆身上自帶威嚴,想必是從宮中出來的了,我聽書局掌櫃的說,曾有公主府的人前來買書,一氣買了數百本。”
老婦人忍不住笑起來,這一笑便衝淡了她麵上的嚴肅:“先生大才。”
她夤夜冒雨前來,便是防止被有心人瞧見,在外麵編排公主,早在讀了那本《朱三娘風塵記》後,老婦人便覺得此書作者想法不一般,公主讀了更是十分欣賞,因此自己出錢,讓府中下人買了數百本,每人分了一本,認字的自己讀,不認字的便叫人讀給自己聽,務必要做到每人都讀一遍。
雖是皇家公主,錦衣玉食,生活上卻也充滿艱辛。
謝隱道:“還請婆婆稍等。”
他手頭的確是缺錢,但並不到山窮水儘走投無路的地步,家中依舊頓頓有魚有肉,隻是謝隱妥帖慣了,不習慣叫人為自己擔心,如今老婦人雪中送炭,他自然不能白拿人家的錢。
於是快速寫了一式兩份的合同出來,言明福安公主將擁有劇院的一半股份,畢竟她給的銀子實在是太多了。
老婦人見狀,對謝隱的欣賞又多了一些,她到底是公主身邊人,不好在外久待,與謝隱又說了兩句話,拿起那份合同放入懷中後離開了。
她一走,薛無垢立刻問:“哥哥哥哥,公主為什麼要給你送銀子呀?”
再看桌上那一遝銀票,小姑娘眼睛亮的驚人。
從前她對銀子沒什麼概念,在府裡吃穿不愁,也沒人會給她銀子,可跟著哥哥離開家之後就不同了,薛無垢才知道,原來兩文錢就能買一支她喜歡的冰糖葫蘆,一塊蓮子糕隻要一文,一兩銀子都夠普通人家生活好久了!
謝隱在桌邊坐下,問薛夫人:“是啊娘,福安公主是個什麼樣的人,您給我和妹妹講講?”
薛夫人瞄了眼兒子,這孩子心上比普通人多生了十七八個竅,他若是不知道福安公主是什麼人,能收人家這麼多銀子?
不過她還是很給麵子的,雖然不再是穆家主母,可薛夫人對京中勳貴如數家珍,每家有幾戶,幾個嫡出幾個庶出,分彆又嫁娶哪家,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她坐到兒女中間,謝隱拿了些花生堅果過來剝,母親跟妹妹一人給一個非常公平,外麵雨滴答答,在這樣的夜晚,一家人坐在一起,燭火搖曳說著話,氣氛格外寧靜溫馨。
福安公主是皇帝的三女,母親是宮女出身,生了她不久便撒手人寰,於是福安公主便被抱到當時膝下沒有子女的皇後身邊教養,但尷尬就尷尬在於,雖然皇後養著她,卻沒有把她記在名下,且沒幾年,皇後便有了身孕,很快生下了自己的兒女,親生的總是比抱來的親,皇家也是如此。
福安公主沒有母族,在宮中舉步維艱,皇帝不管後宮事,皇後又忽略了她,從前那些因她被皇後教養而心生嫉妒的兄弟姐妹們,便不約而同給她使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