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燭光下,屋外雖是冰天雪地,屋內卻十分溫暖。
門窗緊閉,一絲寒風都無法侵入,葉羲禾在床上輾轉反側,抱著枕頭來來回回動來動去,無論如何都睡不著,最後終究是抵不過良心譴責,坐起身,手指捏進軟軟的枕頭裡:“……隱哥?”
謝隱已正式去了官府改過姓,將原本名字中的寅改成了隱,他既已被太叔家趕出來,那便不再是太叔家的人,無父無母也無兄無弟,再叫三爺自然是不好。
葉秀才與葉夫人會喚他隱哥兒,葉羲禾便叫他隱哥,他五感較之常人更加敏銳,聽葉羲禾叫自己,立刻回應:“怎麼了?”
“……你冷不冷啊?”
“晚上你不是還給我抱了一床厚被子嗎?自然是不冷的,夜已深了,你怎地還不睡?”
葉羲禾抱著枕頭可憐巴巴:“真的不冷嗎?”
謝隱笑出聲來:“我怎會騙你?快睡吧。”
她又踟躕了好一會兒,終於問出口了:“那……你要不要來炕上睡啊?我、我沒有彆的意思,就是覺得小床太冷了,炕上的話很暖和,我的手腳都被焐得好熱。”
謝隱很高興她的關懷,但並沒有過去:“沒事的,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我真的不冷,若是感到冷了,我自然會向你求助的。”
“向我求助?”
“不對嗎?朋友之間應當互幫互助,還是說,你到現在都沒有將我視為朋友?”
葉羲禾趕緊否認:“當然有!我肯定會幫助你的,隻要我能做到!”
“你現在就能做到,那就是趕緊睡覺。”
葉羲禾立刻閉上眼睛,暖呼呼的被窩乾燥而舒適,她在裡頭滾來滾去都不用擔心掉下床,更不會有人突然壓在她身上把她弄醒。
沒有太叔鑄的生活真的是太美好啦!
而這個年,也是葉秀才葉夫人過得最好的一個年,家裡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都有女婿打理妥當,足見其為人細心,待人接物更是沒得說,原本附近的鄰居對葉秀才是尊敬中帶著點疏遠,畢竟人家是讀書人,不好靠近。謝隱在葉家待了兩個月,鄰居們對葉秀才已經十分熟稔親近,這也是謝隱為以後著想,太叔鑄騰出手來說不定便會收拾葉家來報複葉羲禾,他總得發動一下群眾,讓群眾的呼聲高一些。
愛麵子的人最怕旁人說三道四,太叔鑄也不例外。
待到來年春暖花開,私塾重新開課,謝隱也要帶葉羲禾離開了。
他自己打了一輛馬車,布置的舒適柔軟,葉夫人很舍不得他們,卻也知道讓他們走才是最好的。
葉秀才無法理解這一點,但身為女人,身為母親,無論從哪一方麵,葉夫人都想讓女兒可以自由選擇自己的人生,而不是像她這樣,到了年紀嫁人,到了年紀生孩子,相夫教女過一生。
雖然夫君對她很好,然而她總覺得自己的靈魂像是缺了一塊,可要她說清楚為何殘缺,又殘缺在哪裡,葉夫人自己也不曉得。
“娘,你跟我們一起走吧。”
葉夫人正幫女兒收拾行李,將換洗衣服疊好放進編織箱中,冷不丁聽到女兒來了這麼一句,先是一愣,隨即笑她孩子氣:“說什麼傻話,娘都多大了,你們小兩口出去闖蕩,我跟著一起去,那像什麼樣子?且外麵人生地不熟,我也害怕,還是在家裡待著等你們回來。”
葉羲禾低著頭,揪著手指頭:“可是我也會害怕,我隻有跟娘在一起才不怕。”
爹疼她愛她,卻也粗心,不像娘親細膩,當初太叔鑄深夜潛入她閨房,那些時日葉羲禾情緒不好,隻有葉夫人察覺,但葉羲禾不敢讓娘擔心,搪塞隱瞞過去,實則心中無比痛苦。
她覺得娘也是苦悶的,這份苦悶不會因為爹對她好就被擺平,甚至這中苦悶,葉羲禾覺得每個女人都有,從她們牙牙學語到老死,始終如影隨形。
葉夫人動容地輕撫女兒長發,按理說女子嫁人便不能再梳少女髻,要作盤發,可女婿開明,從不在意這些,葉夫人嘴上不說,卻將謝隱的所作所為看在眼裡,她是心動的,但她還是拒絕了:“不……羲禾,娘不能走,娘若是走了,你爹怎麼辦呢?”
“還有葉伯跟葉媽,他也不是自己在家呀。”葉羲禾說著,“且他有手有腳,難道娘不在,他連自己穿衣吃飯都不行?娘不是說我三歲時便可以自己吃飯了嗎?”
葉夫人聽她這樣孩子氣,忍不住笑了,卻又難掩悵惘:“娘這個歲數……”
“娘生我的時候也才十七,今年不過三十出頭,怎地就老了?”葉羲禾氣鼓鼓,“女人四十一枝花,娘現在還是花骨朵呢!”
葉夫人:“……你這孩子,這話都是從哪兒聽來的?”
“隱哥說的。”她愈發理直氣壯了。
然後拉著娘親的手不停搖晃乞求:“好不好嘛,好不好嘛,娘~我們一起走,我離不開娘,我想跟娘在一起~爹在家裡不會害怕,我在外麵會害怕的,娘~~”
葉夫人被她磨得沒有辦法:“娘不能做主,你去問你爹,你爹若是答應了,娘就跟你們一起走。”
葉羲禾鼓起臉頰,像隻腮幫子鼓鼓的小倉鼠,她不高興道:“娘難道是爹的私人財產嗎,為什麼一定要爹答應才行?不可以自己做主嗎?”
她以前和娘一樣,都是沒什麼主見的人,但這並不是因為她們真的不能獨立思考,而是特定環境下,所有人都這樣對她們洗腦,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好像從出生到死亡,女人都沒有決定自己人生的自由,全都得依賴彆人,由彆人替自己做主。
可隱哥從不命令她,她想吃什麼,想梳什麼樣的頭發,穿什麼樣的衣服,今天看書想從哪一本看起……這些他都要她自己去做決定,先是生活中方方麵麵的小事,漸漸地習慣之後,對於未來如何,葉羲禾也能自己下定決心了。
她覺得娘也可以,娘肯定可以的。
葉夫人摸摸女兒的臉蛋,把她鼓起來的腮幫子捏開:“瞧你,跟個小孩兒一般,隱哥兒怕不是待你太好了,叫你都沒規矩了。”
“規矩都是人定下的,旁人定的規矩,我才不要遵守,又沒理由。”葉羲禾嘟嘟噥噥地抱怨著,“娘~求你了,你難道不想看看大海嗎?隱哥說大海可遼闊了,一眼看過去望不到邊際,這是真的嗎?我隻看到過湖泊,雖然也很大,但一眼就看到頭了呀!”
“聽說海裡還有好大好大,小山一樣大的魚,這是真的嗎?海底既然無窮儘,為什麼海上又會有海島呢?海島是不是像海底一樣深啊?還有還有,我想在海邊吃燒烤!娘~難道你不想看看嗎?聽說晴天出海可美了!”
要說不想,那才是騙人的,以前女兒在家長到十六歲,性格始終嬌柔害羞,膽子不大,葉夫人不覺得哪裡不好,柔弱可人才能惹得夫君愛憐,日後嫁了人,日子才能好過。
可這次回來的女兒卻變得活潑大膽,偶爾還會說些驚人之語,按理說是離經叛道,可葉夫人卻一點不想斥責,她發現自己更喜歡看到這樣的女兒,而不是那個……彆人說話大聲一點都會受驚的小可憐。
為什麼要把女兒養得嬌軟可人,卻要兒子強壯獨立?是為了讓女兒更好的被欺負、被占有、被控製嗎?
“娘,好不好嘛~你要是不去,那我也不去了,就讓隱哥一個人走好了,我留在家裡陪娘。”
葉夫人輕輕打了女兒一下:“胡說八道,這夫妻之間,哪能這樣?隱哥兒為了你親自打的馬車,寬敞又舒適,你說不去就不去,多傷人啊?”
“那麼大的馬車我一個人坐多難受啊,要是有娘一起我就不嫌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