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隱跟宋知雪脾氣都是非常好的,宋知雪十幾年不見爸爸,自然對他百依百順,謝隱更是好說話,這就導致宋仰止快樂上了天,他像隻風箏,要是沒人握著線,誰都不知道他會往哪兒飄,所以對於他弄了滿地滿桌墨水的事,宋知雪不生氣,謝隱也不生氣,隻有廖迎曼意味深長地看了丈夫一眼。
小孫女再歡天喜地跑過來時,已經被愛妻教訓完的宋仰止痛定思痛,拒絕了歲歲一起玩墨水的請求。
唉,他這人就是這樣,多愁善感又容易得意忘形。
歲歲拽著姥爺的褲腿撒嬌,小胖身子差點兒扭成麻花,宋仰止實在是抵抗不住,趁著沒人注意,悄悄抱起歲歲到書桌上,爺孫倆這次都很小心,弄臟了手也都自己洗,廖迎曼又不是鐵石心腸,自然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這是時隔十五年,再一次一家團聚過年,廖迎曼甚至覺得自己過完這個年就死也沒有遺憾了。
但她當然是不會死的,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熱熱鬨鬨轟轟烈烈過了年,謝隱得回去上班了,他已經把宿舍退掉,讓給了有需要的職工,還買了一輛二手自行車,自己每天騎著去食品廠,宋知雪跟歲歲則陪著老兩口留在家裡,每天就是琴棋書畫詩酒茶,日子過得無比愜意。
宋知雪一直想找份活做,好減輕謝隱的負擔,他一個人要養一大家子,這可怎麼行呢?廖迎曼還得吃藥,宋仰止也想找活兒,可他倆身份特殊,成分不好,要是被人發現可不得了,謝隱再三保證自己真的不用他們幫忙,三人不帶信的。
萬般無奈之下,他隻好將自己暗中在做的事情和盤托出,宋知雪嚇得臉色慘白,她幾乎要對他生氣了:“哥!我不是跟你說過,讓你彆再去了嗎,你怎麼還、還越來越過火了?這要是被人抓到,你、你可彆想出來了!”
廖迎曼思想比較開放,也見多識廣,但多年的改造生活令她不敢再去暢想未來,也覺得謝隱過分冒險,宋仰止見妻子女兒都表示反對,當然也要站在妻女這邊,就連小歲歲左看看右看看,也選擇跑到人多的那一邊。
謝隱孤立無援,他無奈極了,先是一人倒了一杯熱茶,然後跟他們剖析自己的想法,以及他相信未來肯定會更加開明、寬容,他這麼做沒有錯,要是真的事事都按照規定來,他們家現在隻有他一口人的糧跟票,其他的上哪兒弄?
有錢也買不著肉啊米啊布,但錢是乾乾淨淨賺來的,為什麼不能花?為什麼不能去買自己需要的東西?為什麼穿色彩鮮豔的衣服就是不成體統,為什麼人就不能追求精神上的富足與自由?
明明沒有傷害彆人,為什麼卻活得像是老鼠一樣?
廖迎曼原本覺得女婿脾氣好得過了頭,怕他在家裡過分慣著宋仰止跟歲歲,這一老一小鬨騰起來可真是讓人頭皮發麻,沒想到謝隱真正堅定主意做的事,誰都不能讓他改變想法。
宋仰止跟宋知雪都說不過謝隱,隻能寄希望於廖迎曼,廖迎曼想了想,最終對謝隱說:“……小心點,彆讓知雪為你擔心,也彆讓歲歲沒有爸爸照顧。”
謝隱知道她這是不會阻攔了,朝她點頭:“您放心。”
他做這個,家裡就什麼都不缺,藥材也好布料也好什麼都能弄到,謝隱做事很小心,他不會留下任何把柄供人拿捏,其實就算被人得知二老的成分也沒什麼,因為他是正大光明拿著農場負責人給開的證明帶人回來的,身體還沒養好呢,養好不就回去了?
結果這一養,就養了好幾年,歲歲從路都走不穩當的小女娃變成了馬上要去讀一年級的小學生,廖迎曼宋仰止夫妻還是跟他們住在一起。
歲歲今年七歲,一直私底下經營的謝隱感受最清楚,自打兩年前突然嚴打一波之後,最近政策越來越鬆,等歲歲再長大一些,正好趕上高考恢複。
現在雖然上大學靠得是推薦,但小學初中高中都還開著,隻是很多學生或家長看不到希望,不讓孩子讀了而已,歲歲也不想去讀書,她想待在家裡玩,但這當然是不可能的,因為上到姥姥姥爺,下到媽媽爸爸,大家都要求她乖乖去讀書。
不過歲歲讀小學這一年,還住在鄉下村子裡的何老生了重病,村裡大夫看不了,幸好是謝隱回去給他們送吃的,當下去找大隊長開了張條,大隊長也正愁呢,這住牛棚裡的幾個都在他們村待了十來年了,真要病死可不行,但大隊沒有閒錢給他們看病啊!
正好謝隱主動願意負起這個責任,大隊長喜出望外,看謝隱的眼神也滿是讚賞,甚至還想跟他說說老謝家的近況,不過謝隱對此並沒有什麼興趣。
謝家這幾年在村子裡過得並不怎麼樣,謝老二謝老三都是懶漢,有什麼樣子的爹就有什麼樣子的娃,兩家五個大胖小子,沒一個勤快的,就這還總是上謝老頭謝老太那蹭吃蹭喝,謝老頭早年摔斷了腿,後來雖然養好了,但不能乾重活,陰天下雨還常常作痛。
謝隱平靜地聽著,沒有絲毫動容,大隊長見他這樣,有點猶豫地問:“你看……老大,那到底是你親爹娘,你要不回去看看他們?”
謝隱沒說回也沒說不回:“我還是先帶何老去看病吧,現在他才是最重要的,萬一病死在牛棚裡,你可不好跟上頭交代。”
這倒也是。
另外三位老人很擔心,謝隱安撫了他們,又留下了幾本書,這幾年老人們便是靠著這些書支撐了下來,再加上謝隱時不時送吃送穿,他們的日子也還算過得去。
謝隱沒把何老送去醫院,而是直接帶回了自家,宋知雪一瞧,立馬收拾了空餘的一間客房出來,老爺子燒糊塗了,嘴裡喃喃念叨著什麼,一邊念叨一邊流眼淚,廖迎曼在邊上輕輕歎了口氣:“他說的是南方方言,在喊孩子呢。”
但謝隱跟宋知雪都知道,何老已經沒有親人在世了。
老爺子發了一夜燒,第二天早上才退,醒來時已經是當天晚上,他眼一睜,感覺眼前環境陌生,不知道自己在哪裡,正想試著坐起來,眼前突然出現一張圓嘟嘟的小臉蛋,還有小鹿一般的大眼睛,正好奇地盯著他瞧。
隨即歲歲就被從床上抱了下去:“媽媽不是跟你說過,不可以打擾何爺爺休息?”
歲歲自滿月後便再沒回過那個村子,自然也沒見過何老,調皮地吐吐舌頭。
那個村子給宋知雪帶來的全是痛苦,所以隻有謝隱定期回去,這乍一見,何老真沒認出來眼前這大姑娘會是當年那個骨瘦如柴膽小如鼠的謝老大媳婦,隻是五官熟悉,他試探著叫了一聲:“你是知雪?”
宋知雪把他扶起來:“您不認得我啦?”
“變樣了,變樣了。”
好幾年不見,何老的頭發又白了許多,身體也愈發不好了,他是個硬骨頭,年輕時沒少因這受罪,也正由此落下了病根。
宋知雪笑起來,跟他說了自己爸媽的事,又拜托老爺子彆把村子裡那些事向父母提起,何老明白她的心意,自然點頭答應。
有個古靈精怪的小姑娘在,何老感覺自己那顆蒼老的心似乎都年輕了許多,可惜他不能久待,病好了就得回去,這裡終究不是他能留下的地方。
這幾天養病,倒是讓宋仰止跟何老成了朋友,他對何老說:“等以後咱們都平反了,就讓我女婿給買一棟小洋樓,咱幾個擱裡頭做室友養老,一起看看書寫寫詩唱唱歌,多好啊!”
何老忍不住笑起來,心想這不是天方夜譚嗎?不過有個念想做是好的,因此也點頭答應。
謝隱還是騎自行車送他回去,何老告訴他:“我覺得你娘可能要不好了。”
謝隱聞言,愣了一下:“什麼?”
“我也是乾活時聽閒話聽來的,你娘總是伺候你爹,家裡家外的活全是她乾,身子骨早垮了。”何老歎了一聲,“她雖可恨,卻也可憐。”
謝隱沒說什麼,把何老送回去後,轉頭去了謝老太跟謝老頭住的地方,幾年不見,謝老太老得更厲害,謝老頭也老了,但顯然比謝老太過得好,畢竟他還有個老太太伺候自己。
謝隱想了想,終究沒有上前,對他而言最重要的是宋知雪跟歲歲,其次便是廖迎曼跟宋仰止,謝老太肯定不在他在意的名單裡頭。然而歸根結底,謝老太也不過是這可悲的男權社會裡被洗腦的奴隸,正如何老所說,她可恨也可憐。
謝隱去找了大隊長,給了大隊長不少錢跟票,希望他能幫忙照應下謝老太,不用說是他要求的,就幫忙看下就行。
大隊長一口應下,可惜得是,即便他幫謝老太說話,讓謝老太彆那麼累,她仍舊執迷不悟,仍舊是要伺候老頭子,再照顧幾個大胖孫子,有孫子她就高興,有孫子她就滿足,有孫子謝家就有後——可是她好像忘了,人家姓謝,她不姓謝。
就算有孫子就有後,那跟她又有什麼關係呢?她也曾有過兩個女兒,隻是一出生見不是兒子,便像對待剛出生的歲歲那樣,被婆婆溺死了。
公公也不說話,也在邊上看,後來謝老太當了婆婆,也這樣對兒媳。
實在是令人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