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江敏騰的一下從炕上坐了起來。
因為用力過猛,眼前一陣發黑。
可她也顧不得這些了,踉蹌著從炕上下來,鞋都沒穿好就跑出了門。
一到門口就看到大兒子一手拿著兩個空桶,一手拿著根扁擔,撒丫子的正往家裡跑。
而他的身邊還跟著一群鬨哄哄的看熱鬨的小娃子。
一看就是在去打水的路上聽到了這個消息,水都沒打又跑了回來。
“向東,你爸在哪兒?”馬江敏急切的問道。
與此同時,被吵醒了的小西也竄了出來。
先是四下裡張望了一下,然後也著急的追問:“哥,爸呢?”
田向東的臉一下子就耷拉了下來。
他偷眼瞥了一下媽媽,這才有點不情不願的小聲說:“我爸……先去奶家了。現在,在奶家的院子裡跪著呢。”
馬江敏愣了一下,臉上的驚喜慢慢的淡了下來。
她收回了已經邁出了院子的腳,沉默的轉身朝屋子走了回去。
“媽,媽,你不去看看?我爸回來了啊!”小西一把拉住了她。
“看啥?他想回來自然能回來,你還怕他認不得家門?”
真不想回來……就由得他去吧。
也沒什麼可稀罕的。
馬江敏之前在支書家說的那番話絕對不是托詞,她就是這麼想的。
田建中要是同意和他娘分家,願意回來,那他們就還是一家人。以後她依然會實心實意的和他一起過日子。
如果他不願意分家,那就讓他守著他娘自己過去吧。
大不了就離婚。
反正她和孩子們是絕對不可能再回那個家的。
在邁出這一步之前,馬江敏也不是沒有打算。
雖然她不會帶著孩子們回城,可也有信心能靠著自己的努力,把這幾個孩子給養活了。
之前沒有他的日子裡,不也都活下來了?
離了也沒啥不行。
看媽媽這一番堅決不願意妥協的樣子,田向東和田小西頓時都急了。
那是他們爸啊!
爸爸回來了,媽媽怎麼能連去拉爸爸回家都不去啊?
“媽,你這是咋了?咱們去把我爸給拉回來啊!”
田小西的聲音裡帶出了哭腔。
她拽著馬江敏的袖子死活不撒手,害得她一步也走不了。
“要去你們去,我不去。”馬江敏一臉無奈的把女兒的手巴拉到一邊,語氣卻極為堅決。
隻要讓自己去就好。
讓自己去那就說明媽媽不是真的要和爸爸劃清界限。
田小西和大哥互換了一個眼神,一句話沒說,撒腿就跑。
看熱鬨的小孩兒也嗷嗷叫的都跟了過去。
很快,院門口就空無一人,隻留下一地的水桶,扁擔,氣得馬江敏沒了脾氣。
與此同時,老田家門口則熱鬨的仿似過年。
一聽說老田家失蹤多年的兒子忽然回來了,還是在他們剛剛鬨了那麼一大出,才分了家後的第二天。
隻要手裡沒有天大的事兒,這會兒就都跑來了。
籬笆門外,牆外的樹上,到處都人頭攢動,一個個支棱著耳朵,瞪圓了眼睛,生怕漏聽到一點新聞。
而在院子裡麵,田建中正穿著一身破舊的,洗的發白的軍裝,直挺挺的跪在大門口,屋子裡則傳來了田王氏撕心裂肺的哭罵聲。
“你這個喪良心的,一出去幾年都沒個音訊。你既然沒死,咋就不能找人回來給你娘我帶個話?你就一點不怕我擔心?這是要把我給煎熬死啊!”
“你知不知道娘被你媳婦給欺負了啊!你看看你娶的那是個啥?狼心狗肺的東西!你為啥不早點回來?就算早一天,我也不會被她磋磨成這樣啊!”
田王氏又哭又罵。
既哭這幾年因為兒子失蹤而受到的擔憂和驚嚇,也哭被兒媳婦擺了一道後的出離憤怒。
反正就是哭得嗷嗷叫,卻隻字不提讓田建中起來的事兒。
田建國兩口子裡麵勸勸,外麵說說,既不想讓外人圍在門口看笑話,可也不敢惹了老娘。
畢竟他們可是被娘從昨天一直罵到今天了。
夾在中間也是左右為難。
田建中跪在院子當間,聽著母親的指責,接受著眾人各異的注視,神情平靜。
對於母親的胡攪蠻纏和遷怒,沒有顯現出半分的不滿和驚訝。
他是天剛亮時候入村的。
剛走到村口,就遇到了趁著還沒上工,背著糞簍子在外麵拾糞的村支書田長根。
看到他,一向榮辱不驚的老支書驚訝的連糞叉子都掉在了地上。
在問清楚了他的情況之後,田長根沒讓他回家,而是直接先將他帶到了村委會。
重新給他辦理了接收手續之後,老支書將這幾天發生的事兒一五一十的跟他說了個清清楚楚。
說完之後,又語重心長的對他說道:“建中啊,你回來了也好。有你在中間說和說和,可能你娘和你媳婦之間的關係還能再緩和緩和。咋說也是一家人,以後要好好的過日子,可彆再鬨這種事兒讓旁人笑話。”
田建中點了點頭,內心莫名複雜。
在回來之前,他想了一百種要怎麼跟家裡人解釋自己一彆就是好幾年的原因。可顯然,此刻,並沒有人真正關心。
田建中用眼角的餘光看了看四周,幾不可聞的微微歎了口氣。
這才用沙啞的聲音對著裡麵說道:“娘,千錯萬錯都是兒子的錯,是我讓你擔心了,我給你磕頭!”
說完,對著凍得堅硬無比的土地砰砰砰三個響頭就磕了下去。
四周頓時一靜,響起了一陣此起彼伏的抽氣聲。
“二嬸子,你讓我建中哥進屋吧,他都給你磕頭了!”
“就是啊,她二伯媽,你這心咋恁硬啊?這不是你親兒?!你都不問問建中這幾年在外麵發生了啥?”
“是啊,是啊!讓建中進屋吧!”
“娘,我哥都給你磕頭了,你就讓他進來吧!今天外麵風多大啊,再把他凍住了可咋辦?”
“娘,外麵好多人看著呢,有啥事咱進屋關著門說,讓大伯子在外麵跪著,這……不好看啊!”
二房兩口子也在反複的勸說。
田王氏抹了一把眼淚,繃著嘴角一聲不吭,眼中卻現出了幾分掙紮。
就在這個時候,外麵的田建中又繼續喊道:“娘,你讓我進去吧!我想看看你老人家。我已經有三年多沒有見到你了,我想娘了!”
一句話說的田王氏剛剛止住的眼淚又嘩啦啦的往下流,哇的一下頓時再次放了聲。
而院子外那些眼皮子淺的人們,很多也開始跟著抹起了眼淚。
看到這樣的情景,田建國和趙彩鳳扭頭就往門外跑,一邊一個的將田建中給攙扶了起來。
這一次田王氏並沒有在繼續阻止。
進屋之後,田建中噗通一聲再次跪在了田王氏的麵前。
隻是這一次沒等他把頭磕下去,就被他親娘給拽了起來。
“先彆急著磕頭,你先跟娘說說,這到底是咋回事,這幾年你去哪兒了?”
田王氏眯起了眼睛,將大兒子仔仔細細的打量了一番。
黑了,瘦了,看上去也比以前老相了。
一看就是吃了不少苦。
看著這樣的兒子,說心裡不難受那是假的。
她急切的問道。
“出任務的時候受了點傷,脫離了大部隊。在他們撤離的時候沒有趕上。後來他們以為我陣亡了,又找不到屍首,就按失蹤處理了。”
田建中簡單的一句話交待了自己這將近四年來的境況。
他說的簡單,田王氏卻一口氣抵在了心口,頂的難受。
做了這麼多年的軍屬,也不是白瞎的。兒子說的再輕描淡寫,她也能聽出來這幾年大兒的日子並不好過。
可這並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
“那你現在和原來的部隊聯係上了沒?你為部隊遭了這麼大的罪,他們也沒給你個表彰啥的?有沒有升你的職?”
田王氏急切的問道。
田建中微垂著頭,眼底快速的閃過了一抹黯然。
他在心底自嘲的笑了笑,麵上卻沒有帶出半分。
他衝田王氏搖了搖頭:“娘,我退伍了。”
“啥?”
“哥,你咋退伍了?!你不是說你是出去做任務的時候受的傷嗎?那應該是那個,那個……”
“因公受傷!”趙彩鳳連忙補充道。
“對對,因公受傷!哥,你都因公受傷了,部隊不說給你升職,咋還能讓你退伍啊?!”
田建中似笑非笑的睨了弟弟一眼,眼神卻極為鋒銳。
驚得剛才還上躥下跳的田建國一下子就啞了火。
他縮了一下脖子,立刻將嘴邊還沒說完的話給再次咽了回去。
男人這樣一副慫樣氣得趙彩鳳肚子疼,卻也全無辦法。
“你弟說的沒錯,為啥讓你退伍了?”田王氏也緊張的追問道。
田建中從進門起,第一次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右腿,然後衝著田王氏苦笑了一下:“娘,你也不問問我咋受的傷,傷好了沒?”
一句話問的田王氏臉上一陣訕訕的。
她伸手在兒子的腿上拍了一下:“腿咋了?我看這不是也好好的嗎?”
田建中一聲不吭的挽起了褲腿,小腿上一個銅錢大小的疤看上去異常的刺目!
“這是咋了?這是咋回事?”
田王氏這下急了。
她騰的一下從炕頭跳下來,蹲在地上,盯著兒子的腿細瞧。
“這到底是咋弄的啊?!”
“被打了一槍,子彈卡在骨頭縫裡,我拿刀剜出來了。”田建中淡淡的回了一句。
“我的老天爺啊!”
田建國聽了哥哥的話,想象著那樣的一幕,驚得臉都白了,下意識的朝後倒退了好幾步。
田王氏用手摸著兒子依然黑黢黢,看不出是不是長好的傷口,也是心疼的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