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夫這個詞,在趙彩鳳家是一個大忌諱。
因為趙金明早些年的時候,給過一個舊時代的軍官做過馬夫。
一做很多年,還很得那人信任。
那個軍官後來被抓住槍斃了,他的親信死的死,俘的俘。
就連像趙金明這種給他乾活的人,政,府也全都登記造冊,被列入長期審查的對象。
當時的趙金明是因為母親去世,帶著一家老小回鄉奔喪才逃過了此劫。
事後,他們一家就留在了鄉下再也沒有回去,連城裡的家當也全都不要了。
這件事在趙家從上到下都諱莫如深。
鄉裡人都以為趙金明這小子是在城裡混不下去了,才不得不拖兒帶女的回鄉討生活。
最後甚至因此而因禍得福,定成分的時候還被定為了貧農。
這麼多年,經曆了無數次的運動,這件事就像是一直懸在頭頂的大石,讓趙家的人無時無刻不提心吊膽。
一直到現在,眼看著查的已經沒有之前那麼嚴了,特彆是像趙彩鳳這種當初年齡小,對那些事記得不太清楚的小一輩,甚至都快要把它忘了,卻忽然出現了這樣一張字條!
能夠寫得出這兩個字的人,不用說對於他們趙家的老底那肯定是知道的清清楚楚的。
這人既然知道那麼久遠的事兒,那肯定不是一天兩天了。
之前一直隱忍不發,現在卻忽然發出警報,到底是要乾什麼?
趙彩鳳越想越慌張,她下意識的又將那個紙條舉到了眼前。
“爹,是啥人給送過來的?”她再次問道。
“是一個後生,不認識,說是什麼人讓他特意送過來的。”趙金明一臉苦相的說道。
“彩鳳啊,你幫爹媽好好想想,這到底是得罪了啥人啊?我們在家想破了頭都沒想起來,你哥也啥都不知道啊!”
坐在驢車上的趙彩鳳媽一臉急切的看著她說。
趙彩鳳沒有吭聲。
當年家裡出事的時候,她年齡還小,沒啥記憶。可一家子卻差不多都嚇破了膽。
這些年在村裡謹小慎微的生活,真的是生怕做錯了一點,被人拿住把柄。
特彆是自己那個哥,這些年一直唯唯諾諾,在人前連個話都不敢說。
這事兒
又是瞞著嫂子的。
一家子窩囊廢,唯一能拿主意的可不就剩下自己了?
但,她也全然沒有一點頭緒啊!
“鳳兒啊,你看看這張紙,我咋覺得像是從哪兒撕下來的,你看這兒還有字。”
趙金明用手指著那字條的最上麵,已經被磨得毛了邊的地方。
顯而易見,他已經不知道將這條子看了多少遍了。
趙彩鳳用手將毛邊的地方展平,這才發現上麵有兩個已經不太清晰的紅字。
她認字少,但前麵那個字還認識,是“生”字。
“這是不是寫的是衛生院啊?”趙金明皺著眉小聲的嘀咕道。
趙彩鳳的腦子嗡地一聲,紙條順著手指的縫隙滑落到了地上。
她覺得自己好像是一下子,全都明白了!
……
因為田建中的病情太過於嚴重,身份又特殊,公社衛生院專門給他安排了一個單人病房。
房間裡有兩張床,所以晚上,馬江敏就帶著豆豆一起住在了這兒。
經過了兩天的休息,豆豆的小手已經長好了,人也恢複了之前的生龍活虎。
看爸爸的身體已經沒有了什麼事,她的擔心全都沒了,笑容再次出現在了臉上,重新變成了一個蹦蹦跳跳的小纏人精。
例如現在,馬江敏正在伺候田建中洗漱,她就毫無眼色的圍著倆人轉來轉去,嘴裡還嘰嘰喳喳的一遍遍重複著昨天劉伯伯來的時候和她說的話,給她帶的好吃的,還有劉伯伯和爸爸聊天的內容……
搞得馬江敏好幾次差點被她絆倒,揪都揪不到一邊去。
而田建中更是一臉的無語。
完全不明白這一個四歲不到的娃娃,腦子咋能那麼好?
她之前不是連話都說不明白嗎,咋忽然間變得跟個小傳話筒似的,啥都會說了,還能說的一字不落?
“豆豆喜歡劉伯伯是不是?”馬江敏笑著問道。
“嗯!”豆豆使勁的點了點頭:“還喜歡小李哥,喜歡石頭哥哥,喜歡趙叔叔!”
“喲,我們家豆兒都能記住這麼多人了?真厲害!”
馬江敏笑著在小閨女的臉蛋上擰了一把,換來了豆豆如銀鈴般的笑聲。
整個病房都洋溢著一種很溫暖的氣氛。
“哥!我求求你,你饒了咱娘吧!”
就在
這個時候,病房門忽然被人從外麵大力的推開,田建國帶著哭腔的聲音緊跟著就傳了進來。
都沒等屋子裡的人來得及反應,他已經走了進來,高大的漢子咧著嘴,一副馬上就要哭出來的樣子。
身後跟著一群被吸引過來看熱鬨的群眾,都在外麵探頭探腦。
“哥啊!求你饒了咱娘,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你有啥氣往我身上撒,咱娘年齡大了,你彆跟她計較,我給你跪下了!”
田建國說著,腿一軟就要往地上跪。
咣當!
隨著一聲巨響,一個喝水的軍用搪瓷缸子擦著田建國的頭頂砸在了他身後的牆上,又反彈過來,重重的砸在了他的腦袋上。
疼得他嗷的一聲,連忙伸手捂住了後腦勺。
一時間也忘了下跪的事兒了。
“哥,你咋還打我?”他一臉委屈的看著田建中,不解的問道。
“打你?”田建中冷哼了一聲。
然後忽然發出一聲暴喝:“田建國你的腦子讓狗吃了?!你今天要是敢跪下,我剁了你的腿!”
田建國嚇得渾身一抖,下意識的朝後接連退了好幾步,緊緊的貼在牆上。
他一臉的緊張,還有說不出的委屈和難受,嘴巴半張著,卻訥訥的不敢說話。
田建國這一輩子有很多怕的人,怕他娘,怕他媳婦,可要說最怕的,那肯定還是他哥。
從小娘把他當眼珠子一樣的護著,可哥卻從來不吃這一套。
隻要他犯錯,哥總是能想到辦法背著娘把他狠狠的收拾一頓,哪怕因此自己也會挨打都從不手軟。
他真的是從骨子裡怕這個親哥,他哥瞪瞪眼珠子,田建國都會忍不住的腿打哆嗦。
所以,雖然昨天晚上他已經和媳婦商量好了對策,一大早天不明連招呼都沒打就一個人義無反顧的離開家,跑來了醫院,拿著赴死的決心要和他哥大戰一場。
可被田建中這一缸子砸過來,還是立馬慫了。
“田建國!你在哪兒呢?你給我出來!”
就在這時候,外麵忽然又傳來了一個女人尖叫的聲音。
田建國就像是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一樣,立刻就來了精神。
他也顧不上去管自己親哥還瞪著自己了,巴拉開人群就往外麵衝。嘴裡還大聲的
回應:“彩鳳,我在這兒,你咋來了?”
看田建國一身狼狽的從病房裡出來,趙彩鳳腦子裡嗡的一聲,目光頃刻間全都變成了絕望。
在確定那紙條是大伯子寫的之後,她就做好了準備,今天和男人一起來醫院。
先跟大伯子他們一家服個軟,也示個好。
表明一下態度。
說明自己一家子是和他們站在同一個立場上的,一定按照他們的指示辦。
趙彩鳳知道,田建中在這個時候寫那個字條,就是確定了爹媽肯定會跟自己說,也是知道自己會按照他的意思做。
如果他要是真心拿那件事做文章,根本不會壓到現在。
他肯定也不希望自己這一家子被拆散。
可讓趙彩鳳怎麼也沒有想到的是,昨天臨睡前她明明和男人說好了一起過來,這個從來沒有主見的人這一次也不知道咋的,居然硬氣了一回,連招呼都沒打的就自己跑來了縣裡。
等她睡醒的時候,家裡連個人影都沒有了!
趙彩鳳是拿出了自己攢了好久的錢,雇了驢車趕過來的。
可就是這樣,看樣子還是晚了一步。
“彩鳳,你咋也跑來了?”田建國快步走到媳婦身邊,一臉驚訝的問道。
“你給哥跪了?”
趙彩鳳一把攥住了他的胳膊,飛快的問道。
因為緊張,聲音都在發顫。
田建國的臉上閃過了一絲愧色。
他用手摸了摸腦袋,搖了搖頭:“我哥砸了我一缸子……”
趙彩鳳聽到他這麼說,一顆緊提的心總算了落了肚,腿一軟,差點沒直接癱在地上。
和媳婦再次回到病房的時候,田建國的臉上就全剩下訕然了。
他也不聽嫂子的張羅,自己往角落裡一蹲,雙手抱著個頭,也不言語。
但那架勢也擺出來了——
今天他哥不給他個交待,他也不會走了。
這是他從小就養成的習慣。
老人說慫人也會有個犟脾氣,田建國也是這樣的。
他平時看上去稀軟稀軟的,可認定的事兒,卻也能跟你軟操到底。
田建中拿他也是沒有辦法。
他將目光轉向了自己的弟媳婦身上。
“建國,你先出去,我跟哥嫂商量商量。”
趙彩鳳迎著大伯子的目光,神情坦然,
倒也沒有一點要推諉的意思。
田建國抬起了頭,眼中全是不解的看向自己的媳婦。
趙彩鳳過去,拽住了他的衣服,一句話不說,直接將他扯了起來。
對於他的疑惑,絲毫沒有要解釋的意思,隻是朝他使了個眼色,用手指了指大門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