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他讀書時起, 韓夫子就教導他人不可張狂, 進了縣學後, 林教諭戒尺警告他要顧念同窗之情, 離開雁平時, 魏氏兄弟勸告他遇王公貴戚不可莽撞, 來到京城以後, 徐大人教育他沒把握的事不要涉足……
他受夠了這些條條框框, 他來到古代已有十五載, 從始至終身邊的人無不在日夜提醒他, 他是一個沒身份、沒背景的小人物, 所以他不能和彆人硬碰硬, 他要卑躬屈膝的奉承高位上的人, 卻沒有一個人問過他,在他咽下這些不友好的眼神和言語時,他心裡好不好過。
當然,他一個窮鄉僻壤出來的小門小戶, 誰會在乎他好不好受。
在權貴麵前, 他不能反抗,隻能忍氣吞聲的去接受來自外部的所有惡意。
謝行儉是真的受夠了, 他苦心從小小的雁平縣來到京城, 然而國子監華美的外表下,是助教先生的糊弄,是同窗們的蔑視,是權貴的欺壓。
所以當他聽到華衣少年的嘲諷, 他不顧一切的掀了桌,將他對國子監的不滿全部傾倒在了華衣少年身邊。
其實懟完後,他就後悔了。
他太渺小,也許華衣少年回家告個狀,說不定他明天就從國子監消失了。
他怕了……
所以,當華衣少年拎起拳頭打他時,他沒有躲,硬生生的挨了兩拳頭。
華衣少年的手勁很大,才兩下,謝行儉嘴角就流出了血漬,嘴唇崩裂的傷口瞬間讓魔怔的謝行儉清醒過來。
他好笑的舔了舔嘴角的傷口,鐘木鴻驚愕的拉開謝行儉,見他嘴角青紫流血,頓時心頭一震。
“都流血了,快跟我去用藥……”
謝行儉拍拍鐘木鴻的肩膀,渾然不知疼痛的咧嘴笑,“木鴻兄稍安勿躁,想去用藥也要看這位仁兄是否讓行儉走?”
華衣少年打了人,氣也消了,雖說是他挑釁在先,但謝行儉不識好歹與他作對,他教訓下謝行儉怎麼了。
可當謝行儉陰陽怪氣的說出這話,華衣少年心中消散的怒火猛地又席卷上來。
“你這書生,說話忒沒意思。”華衣少年甩袖,神色憤恨,“傷了自行去用藥便是,何須來問我?”
“就是,”旁邊有人起哄,“活該思霖兄打你,這麼不識抬舉,也不看看你惹得是誰,孫家在京城那可是響當當的人家,豈非你能撒野的?”
“思霖兄打你兩巴掌是便宜你,行了小兄弟,下次做事可不許這般莽撞哦,否則就不是眼下兩巴掌這麼輕了?”
“得罪思霖兄的,向來沒好果子吃,你還不趕快謝恩速速下去?”
謝行儉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他一抹嘴角流淌的血水,一雙點漆般的眸子冷的如深湖底的水。
他朝華衣少年拱了拱手,華衣少年鼻孔一嗤,不耐煩的擺擺手讓謝行儉滾。
謝行儉揚眉深深地看了一眼華衣少年,麵無表情的離去。
謝行儉走後,華衣少年身側的人小聲道,“思霖兄,剛才那小子你怎麼輕易就放了他,瞧著那小子臨走前那股勁,看著就是塊狠骨頭,你不磨磨他,他下次……”
孫思霖頗為複雜的看了一眼遠去的謝氏儉,呸了一聲,“打也打了,罵也罵了,還能怎樣,這又不是孫府,等會鬨到祭酒大人那去,我爺爺非得扒我一層皮不可。”
“算了算了,這小子倒也識趣,我孫思霖大人有大量,便宜他了,嗨,和一個窮小子計較什麼,晦氣。”
“還是思霖兄敞亮啊——”周圍的人紛紛拱手,似乎孫思霖打謝行儉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
*
謝行儉離開後,並沒有回稱頌館,反正照稱頌館的模式,下午上不上課都無所謂,和鐘木鴻告彆後,他先去藥鋪買了點傷藥塗抹好,隨後漫無目的的在大街上走。
國子監背靠京兆府,兩者之間隔了一條朱雀街,謝行儉先去了京兆府門口,他上次陪居三來過這裡,對這裡還算熟悉。
京兆府正門,右側架著擊鼓鳴冤的登聞鼓,左邊則立著一塊高大的黑色石碑,上麵一清二楚的雕刻著正五品以上的京官名諱。
謝行儉捂著嘴角,抬頭在石碑前久久佇立。
上麵有很多他熟悉的姓氏,有羅姓、徐姓、向姓、韓姓、宋姓還有孫姓……
孫姓以正二品吏部尚書孫之江為首,底下一溜的還有好些孫姓的四品官、五品官。
謝行儉莫名覺得嘴角疼的厲害,怪不得孫思霖敢在國子監對他大打出手,嗬,孫家不愧是大家族,隨便一個小官拎出來就能捏死他。
孫尚書的事,他知曉一些,去年雁平縣書生呷妓的事在京城鬨得沸沸揚揚,聽說起因是太上皇問及孫尚書和武英侯羅家的恩怨,底下的人嘴碎講故事時一並將雁平縣的醜聞說了出來,這才導致雁平縣在天下“聞名”。
謝行儉與羅鬱卓之間是稱呼過一兩日兄弟的朋友關係,所以當初聽到武英侯羅老侯爺大鬨金鑾殿狀告孫尚書,他便留了心眼打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這一切的源頭竟然是許如英在雁平縣開新儒書肆寫話本惹得禍。
怪道當初許家連夜搬出雁平縣,原來是許如英在話本上隱射羅家大勢已去,羅家雖為武英侯府,然三代傳下來,爵位就要上交朝廷,故而比不上皇恩正隆的吏部尚書一職。
許如英之所以將羅、孫兩家做比較,貶責羅家而高抬孫家,除了因為許如英的族兄是孫之江的門徒,還因為孫羅兩家是世仇的緣故。
許如英想借話本惡心羅家,然而羅家人是武將出身,最厭煩的就是這些瑣碎小動作,遂一舉將孫之江告到了新帝敬元帝跟前。
武英侯有從龍之功,敬元帝自然偏袒武英侯,且話本一事武英侯本就受了委屈,因而敬元帝下令貶黜許如英族兄五品典儀之位,用以撫慰武英侯。
同時,吏部尚書孫之江也沒好果子吃,被新帝禁足在家三個月不得上朝。
謝行儉理清思緒後,抬腿離開了京兆府門口,一路回了家。
家中王多麥正幫工匠們遞磚頭搭院牆呢,突然看到臉上傷痕累累的謝行儉出現在門口,驚的手上的青磚一下掉下去,砸到腳上痛的他齜牙咧嘴。
“得,咱們兄弟倆如今都是傷患人士了。”
屋裡,謝行儉將藥鋪買來的傷藥分出一些給王多麥腳上塗抹。
王多麥顧不上裹繃帶,抓著謝行儉問,“你臉咋啦?咋出門還好好的,現在就成這樣了?你下午沒課?國子監散學這麼早嗎?”
謝行儉放開王多麥的腳,笑道,“表哥,你一下問這麼多,我該回答哪個好?”
王多麥急道,“你先說你臉咋了?”
“被打了。”
王多麥:“……”他當然知道被打了,他又不眼瞎。
“被誰打的,為什麼被打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