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你寫下的《七略》?”會客的堂上坐著的是一個有著一縷山羊胡須的中年人, 他的眉目有些嚴肅, 身形高大, 一手握住手中的書冊, 一手放在旁邊的桌案上,他的坐姿端正且筆直, 十分的具有威嚴感。
顧惜朝在堂下略略欠身道:“不錯。”
傅宗書有些懷疑地瞧著這位新近中舉的年輕人,在略略看過了這本書冊以後,他稍稍點了點頭,而後, 才十分緩慢地說話道:“既然已經金榜有名,那麼接下來等待你的, 將會是一個不錯的前程,和那些走投無路的窮書生不一樣, 你根本就不需要以此來作為你的晉升之資。”
“這不一樣。”顧惜朝搖了搖頭道:“做書生的時候有做書生的煩惱,但是等到中了舉, 那麼, 我應該憂心的,卻應當是作為進士的煩惱。”
“進士能有什麼煩惱?”傅宗書不動聲色的問道。
“當然是之後的分配的問題。”顧惜朝侃侃而談道:“有人留京入閣,也有人被派發偏遠。這之後的去留問題,不就是中了舉以後的煩惱麼?”
“哈哈哈, 不錯不錯, ”傅宗書大聲地笑了起來:“這確實是你現階段最需要考慮到的問題。”
“既然有了煩惱,”顧惜朝一笑:“那麼就應該積極地將之解決掉,所以我才會來到傅大人的府上。”
“哦?”傅宗書神色不辨:“你想要我來幫你將這個煩惱抹除掉?”
“是的。”顧惜朝低垂下眉目。
“這可難辦的很呐, ”傅宗書卻是連連歎息道,但緊接著,他卻是話題一轉,向著另一個方向質詢道:“如果我得到的消息沒有錯的話,你近些年來,一直居住的地方是蘇遮幕的金風細雨樓?”
“金風細雨樓在朝堂上代表的態度,和我一直以來秉持的國策,可是南北兩端,彼此衝突,”傅宗書忽而冷下聲音道:“你這樣的出身,又怎麼能夠讓我相信,你不會是對方派遣過來的探子?!”
“這不一樣,”顧惜朝沒有被傅宗書的轉變給驚嚇到,他依舊長身玉立,十分冷靜道:“金風細雨樓是金風細雨樓,但我顧惜朝卻隻是顧惜朝,我等兩方,不可混之一談。”
傅宗書冷哼一聲。
“當然,蘇樓主對於我之前的幫扶與照顧,也是我能夠安然讀書中舉的原因,我對他也算是十分感恩,”顧惜朝歎了口氣道:“可正是蘇樓主對我的照顧,就決定了他不可能會讓我來此作為金風細雨樓探子,我是他的一位故人之子,蘇樓主一貫謙和待人,品性高尚,若是他人知道了他將故人之子送入敵對方以作窺探,這對於他在江湖上的名聲絕對會帶來巨大的損害,所以,就算不為了他的故人情誼,他也不可能會做出這樣有損名譽的事情。”
似乎是被這樣的言辭說服了稍許,傅宗書麵上的神情緩和了一些。
“再加上,”顧惜朝一拱手道:“若是傅大人真的對我的來曆有了調查的話,那麼您就應該知道,我是在小時候被送到京城來的,而那之前,我所居住的地方,其實是在關外不遠的甘南縣。”
“甘南縣?”傅宗書有些疑惑。
“果然如此,”顧惜朝歎息一聲道,用一種不出所料的語氣說道:“我的義父,正是甘南縣的縣官莊逸。當年因為酒後吐露狂言,說了一些冒犯了傅大人的話,之後就因為這樣,蹉跎了京城六年,六年之後,才被送到那樣一個偏僻窮苦的縣城,雖然才華橫溢,但一生仕途,就僅僅止步在那樣一個困苦的地方,他常常掩麵歎息,言語之中,經常流露出悔恨之意。”
“既然如此,”傅宗書轉了轉大拇指上的翡翠玉戒,冷笑一聲道:“我對你的義父而言,可不就是阻礙了他前程的大仇人?”
顧惜朝卻搖了搖頭,而後道:“這其實是與傅大人無所關聯。我在京城裡呆上了那麼多年,也漸漸調查清楚了,當年那些話根本就沒有傳入到傅大人的耳中,隻是一位希望攀附在傅大人身上的官員私自定下的決策,傅大人對此毫不之情,在這樣的情況下,我若是堅持仇恨大人,那也實在是太過不知好歹了。”
傅宗書捋了捋自己的胡須,泄露出微不可查的得意道:“你也算是有心了。”
顧惜朝將一切都看在了眼裡,他當然知道,有些事情並不需要人親自來做,隻要流露出一點的意思,或者輕輕一句話的吩咐,就可以讓彆人前仆後繼地趕上來,這就是權力最為吸引人的地方。
“我來到傅大人的府上,不僅僅是為了我義父之後的前程,”顧惜朝露出些許的擔憂來:“我也還在為自己擔心。”
“你又為自己擔心什麼?”傅宗書驚奇道。
“擔心大人對我的觀感,”顧惜朝憂慮道:“若是大人知道了我義父的事情,也同樣有人害怕我留在這個地方,會讓大人不高興的話……我不想做第二個義父。”
“哈哈哈哈,”傅宗書大聲笑了起來:“這算什麼,不過是幾句酒後失言,顧探花也是思慮太重了,是手下人擅自揣摩上意做下的糊塗事,我又怎麼會遷怒到顧探花的頭上呢?”
“大人真是深明大義。”顧惜朝又一拱手,十分佩服道。
“你也是為了自己的義父所想,”傅宗書理解道:“顧探花一派父子情深,想要為自己義父博得一個更好的前程,這一點我也明白,可是這樣卻不足以說服我。”
顧惜朝愕然道:“不知傅大人還有何疑惑?”
“金風細雨樓雖然隻是一個江湖上的勢力,”傅宗書淡淡道:“但是因為它處在京城之中,所以難免也和朝堂之上扯上了關聯,它和我是有些不對付,但是和另一位諸葛大人可是有著不錯的關聯,你想要求前程,與其來說服之前不怎麼熟悉的我,還不如去讓蘇遮幕求一求那位老匹夫,那老匹夫雖然人不行,但在朝堂上還是能夠說上幾句話的。”
“大人說笑了。”顧惜朝卻冷下了言語,他麵無表情地回應道。
“哦?”傅宗書來了興致:“看你的表情,似乎有些不忿?”
“大人好眼力,”顧惜朝長長歎息一聲,然後道:“蘇樓主是對在下有恩,但是在義父的事情上麵,他確實做得有些不地道。”
“怎麼說?”傅宗書頗感興趣道。
“無論如何,那件事情都已經過去了那麼久,恐怕連那個試圖攀附大人的小人也將這件事情拋到了腦後,”顧惜朝寒聲道:“若是蘇樓主真的和諸葛大人有些關聯的話,不過是靠近關外的一介小小官身,就算是略微地動一動,對於他們而言,恐怕也隻是一件根本添不上麻煩的小事情,但是一直到了現在,也不見義父大人的位置有所改換,可見他們根本就沒有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過。”
傅宗書目光奇異地瞧著顧惜朝,麵上卻流露出遺憾與歎息來:“也確實如此,那位蘇樓主確實做得不對,也難怪顧探花心生怨恨。”
他放下了手中的《七略》,態度稍顯親近道:“這本書我雖然隻是翻看了幾頁,但隻是其中的一些小篇幅,就足以看出顧探花在策略之上的天資,顧探花說是擔憂自己之後的前程,但是在我看來,有了這樣的才華,又怎麼不會有著一個足以與之相匹配的前程呢?顧探花回去稍待幾日,相信以聖上的眼光,不會讓顧探花這樣的人才流落在外的。”
顧惜朝感激而去。
等到這位新科談話告辭離開,傅宗書才冷下了神情,他的身邊是一位得他信任的老管家,見到自家主子神色不對,試著開解道:“可是這顧探花有什麼地方不對?”
“不對?”傅宗書反問道:“他哪裡有什麼地方不對?”
“那您為何這般……”管家不解道。
“深受蘇遮幕大恩,卻在一朝得勢以後,投向了他敵人的一方,”傅宗書搖了搖頭,不屑道:“升米恩,鬥米仇,說得就是這位新晉顧探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