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陽宮裡黑漆漆的,宮門緊閉,當初馮蓁便是在此處停靈的,她之後這裡就徹底關閉了。不過每日卻依舊有宮女灑掃,所以推開緊閉的宮門並沒出現憋悶之氣。
杭長生身後的兩隊太監、宮女趕緊從兩側遊廊無聲地小跑著前行,把各處的燈全部重新點亮,以方便皇帝。
馮蓁生前,在昭陽宮待的時間很少,也就每次要受命婦朝賀或者召見命婦時,才會在昭陽宮略坐坐。杭長生不明白皇帝為何突然要來此間。
於蕭謖而言,任何地方隻要有過馮蓁的影子,他見著都覺得親切,何況她還曾在這裡接受朝賀。他的眼前還有她穿那襲黑色水晶羽毛吉服的樣子,美得像暗夜裡的妖精。
可偏偏一個妖精卻端莊雍容地坐在了母儀天下的皇後鳳座上。
蕭謖將所有伺候的人都潛遣退了,獨自在昭陽宮留了一會兒,才出聲喚了杭長生。
杭長生進去時,見蕭謖正愣愣地坐在鳳座上,四周彌漫著一些不可言說的氣息,杭長生心裡忍不住歎息,在西配殿有美人好好伺候著不行,偏生到這一年多沒開過的昭陽宮來尋刺激。
蕭謖站起身,往昭陽宮的內暖閣去,馮蓁到昭陽宮時會在此地小歇,再到正殿接受朝賀。
榻上放著一個笸籮,裡麵放這些針線、剪刀還有碎布,蕭謖閒得無聊隨意翻了翻,那些碎布下竟然露出一隻明黃色的龍紋荷包來。
荷包模樣已經做了出來,但繡花還沒完成,堪堪才繡了一片綠葉。
這隻荷包看布料就知道必定是給蕭謖做的,而那綠葉的針線卻蹩腳得不堪入眼,絕不是宮人所做。
蕭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枚荷包,眼睛有些發酸。他這些年一直沒戴過荷包,馮蓁那沒良心的似乎也從沒上心。有一次他偶然提起,馮蓁才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樣,可險些沒把他的肺氣炸。
然則馮蓁聽過就過了,也沒其他的表示。蕭謖也沒指望她能動動手指頭,這些年但凡認識馮蓁的人,就沒有一個見過她動針線的。
蕭謖卻著實沒想到,馮蓁竟然在昭陽宮藏了個還沒繡完的荷包。
杭長生見皇帝將一隻荷包扣在胸口,也拿不準是個什麼
情況。隻不過打這日起,蕭謖的腰帶上就多了一枚荷包,未繡完的半成品,卻愛得跟什麼似的,完全不怕人側目和笑話。
那針腳,哎,真是一言難儘。
就為著這隻荷包,後半年杭長生每次端綠頭牌去都是無功而返,皇帝這日子過得比和尚還和尚。
“皇帝,你這是要鬨哪般?皇後去了也有兩個年頭了,你難道還要為她守一輩子?”順太後忍不住朝著蕭謖發火道。“如今你膝下一個兒子都沒有,朝臣和吾的心全是懸著的,你難道不為這江山社稷想想?”
蕭謖的手指輕輕摸著荷包上的那片綠葉,這如今已經成了他的習慣,憤怒時摸一摸心情就能平靜些,想起馮蓁說的生氣時不作決定的話,就能稍微心平氣和一些,雖然這話還是她非栽在他頭上的。
拿捏不定主意時,他也會摸一摸,想想如果自己回到內殿,迎出來的馮蓁會說什麼,她隻要對他笑一笑,他就覺得整個腦子好像就清淨了,如亂麻的事兒也就理順了。
“朕心裡還是念著幺幺。”蕭謖沒有跟順太後打官腔,這宮裡能跟他說話的已經沒幾人了。
“吾也沒讓你不念著她呀,可她已經死了,死了!”順太後道。
蕭謖抬眼看著順太後,語氣淡淡地道:“朕也不是為她守著,隻是再看不進其他人而已。”似乎他也很無奈,很無力。
順太後一口氣堵在胸口,忍不住道:“皇帝,你以為你那位千好萬好的皇後待你也如此深情麼?”
蕭謖眯了眯眼睛。
“你的眼睛總追著她,可她的眼睛卻未必看著你。”話說到這個份兒上,順太後也不為死者諱了,“吾是旁觀者清,皇帝心裡怕也是知道的,你跟皇後,處處是你討好著她,她但凡皺皺眉,你就先心疼上了,她要是撇撇嘴,不開口你就先替她處置了人。可她呢,她對你也是一樣麼?”
“朕隻當母後要說什麼呢,幺幺已經去了,自然是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了,她再也反駁不得你。”蕭謖站起身,“朕還有政事要處理,就不叨擾母後了。”
順太後氣得沒辦法,索性也開始破罐子破摔,皇帝不是始終走不出那一步麼,她幫他就好了。
元旦家宴這晚,齊王蕭
證和另外一位皇叔可著勁兒地灌蕭謖酒,他也是來者不拒,似乎也想尋一醉,算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那酒是鹿血酒,精血虧虛、陽氣不足的人吃了有大補,若是正常男子,那則有助興之效。
這晚,順太後選了妖嬈嫵媚的花才人去侍寢,果然不見蕭謖拒絕。
杭長生和修彤史的黃女官有些緊張地站在屏風外,就等著能為彤史添上跨越性的一筆了。黃女官心想,可算是能換個名字寫了,想當初她寫著都沒有新鮮感了,可皇帝卻還愛得跟什麼似的。
結果前一瞬明明還聽著有動靜兒的,下一刻就沒音兒了。
杭長生大起膽子探頭看了眼,隻見蕭謖一把掀開了床簾,赤著身體站了起來。杭長生趕緊上去伺候。
黃女官見蕭謖進了淨室,也趕緊上前去查看花才人。花才人眼淚汪汪地坐起身,黃女官忍不住問,“皇上可寵幸才人了?”
平常這個問題自然是不用問的,都是顯而易見的事兒,然今日她實在有些拿不準是個什麼情況。
花才人愣了愣,她還是個黃花閨女,有些弄不懂。
黃女官一看心就涼了一半,道了聲“才人恕罪”就拉開了被子,被子下乾乾淨淨的,花才人身上也乾乾淨淨的,尤其是大腿間更是乾乾淨淨的。
黃女官歎了口氣,以前馮皇後在的時候吧,她生怕皇帝縱欲過度,現在麼她覺得彤史上空蕩蕩的,她大概可以“致仕”了。
經過這次鹿血酒之後,順太後也拿蕭謖沒辦法了,總不能給皇帝下藥吧?
如此一直拖到了太熙十三年,給爹娘守孝也就三年了,蕭謖卻一直沒再招幸過嬪妃。
二月裡是馮皇後的生辰也是忌辰,雖然皇帝如今看起來除了不臨幸嬪妃外,似乎完全沒有異常了,但常年在他身邊伺候的杭長生卻知道是完全不一樣的。
杭長生跟著蕭謖上了朝日明月樓的七樓,當初帝後和好就是從這朝日明月樓開始的。
樓下的桃林開得繁花似錦,葳蕤如膏腴,花卻不解情,以為佳人依舊。
蕭謖從斜陽西斜一直站到站到月上柳梢這才回過身,“走吧。”
七樓觸景傷情,六樓更是傷心地,馮蓁的白狐裘甚至還依舊鋪在地上,她在的
那幾年,每年二月裡蕭謖都會拉著馮蓁重新回到朝日明月樓的六樓,他甚至還畫出過第二幅、第三幅圖。
憶其從前種種,蕭謖的胃像被人重重地擊打了一拳,痛得不能不彎下了腰。
杭長生趕緊扶住了蕭謖,暫且在狐裘上坐下。
蕭謖雙手捂住臉道:“有時候,朕真想就那麼跟著她去了,也好過像現在這般。”清醒著的痛苦才是最痛苦的。
“皇後娘娘在天上,一定不願意看到皇上這般痛苦。”杭長生道。
這樣的話自然安慰不到蕭謖,他鬆開手仰躺在狐裘上,卻感覺身下有什麼東西凸起了一小片,他坐起身伸手去一摸,卻是一本藍色封皮的小冊子。
翻開來看,內頁上工整地寫著《九轉玄女功》五個字,卻是馮蓁的筆跡。
蕭謖迫切地翻了起來,直到最後一頁。
接著杭長生便見蕭謖瘋了一般地撕碎了那個小冊子,然後瘋狂地笑起來,“原來,原來還真叫太後說中了,幺幺她,馮蓁她接近朕隻是為了朕是真龍天子,她明明可以生孩子的,你知道嗎,長生,她可以生孩子留下來的,可她卻選擇了另一條路。”
笑過之後,蕭謖品嘗著嘴裡的鹹味,好似山河都崩塌在了自己的眼前,搖搖欲墜地道:“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杭長生慌張地奔了兩步,從背後接住倒下的蕭謖,踉踉蹌蹌了好幾步才穩住自己的身體,趕緊大叫道:“傳禦醫,快傳禦醫。”
太熙帝大病了一場,為此甚至輟朝了一個月,便是大婚那會兒他也不過才三日沒上朝而已。
大病初愈之後,蕭謖便下令拆了“朝日明月樓”,同時重新翻修乾元殿的內殿以及昭陽宮。
孝昭仁皇後的一切忽然就被連根拔起了,一點兒痕跡也不再有。
順太後當然是樂見其成的,但也忍不住會好奇究竟是發生了什麼,另蕭謖的態度有如此大的轉變。這日杭長生到慈安宮給順太後送東西,她逮著機會問道:“皇帝這是怎麼了,病好了之後怎麼跟變了個人似的?”
“回太後娘娘,奴才也不清楚,隻是皇上似乎被孝昭仁皇後傷透了心。”杭長生道。他當然知道那都是起因於一本小冊子,然則至於那上麵寫了什
麼,卻隻有皇帝和已經逝去的孝昭仁皇後才知道了。
順太後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也沒為難杭長生,隻想著這下可算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了。
誰知道等了半年,嬪妃侍寢的事兒依舊不見任何動靜兒,以前還好,好歹蕭謖還會為子嗣掙紮一下,現在是直接看著那些女人就犯惡心,不是誇張,而是順太後親眼看見的,以至於宮中嬪妃沒有一個敢跑到蕭謖麵前去觸黴頭的。
順太後在宮裡摔盤打碗地把馮蓁罵了個狗血淋頭,恨不能把她拖出來鞭屍。
日子慢悠悠地晃到了太熙十六年,蕭謖依舊再沒翻過綠頭牌。人過不惑依舊沒有子嗣,所以接了兩個侄兒進宮教養,一個是齊王蕭證的二兒子,一個是燕王蕭詵的兒子。
齊王的兒子大家都想得通,然則曾經參與晉王宮變的老六的兒子居然被蕭謖選進了宮,這就叫人覺得匪夷所思了。
蕭詵身邊是有王妃的,元豐帝去世前給他指的婚,儘管後來蕭詵被蕭謖圈禁,但蕭謖依舊讓人選了良辰吉日把王妃給蕭詵送了進去,兩人一起關著。
這天長地久的,日久生情,竟也是鶼鰈情深,情意繾綣了。蕭謖曾經去看過蕭詵一眼,他也說不上自己心裡是個什麼滋味,但是見蕭詵不再念著馮蓁,甚至連想也不再想她一下,他心裡就覺得舒坦。
這種舒坦好似是報複了馮蓁一般的舒坦。你瞧,總有人不再惦記自私自利、沒心沒肺的她了。
順太後到最後隻能放棄蕭謖了,反正都是姓蕭的子孫,抱進宮中,她從小養著,跟她也是一樣的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