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靖遠壓根沒把這兩兄弟的事放在心上,對他而言,武學的現狀已經爛得不能再爛,這兩人也不過是其中的一堆垃圾,掃地出門便可,無需費心,真讓他看不下去的,是武學的賬本。
真·一筆爛賬。
武學建於紹興十六年,至今不過十六年,三年一屆學生,本當在此學習各家兵法戰陣,拳腳武術和刀法槍法,以及曆朝曆代的軍事案例,忠臣良將錄等課程都在考試範圍之內,基本上隻要考試通過的,從軍就會按照考試成績授予將官之職,比那些投軍從小兵當起的士卒自是不可同日而語。
所謂窮文富武,學武不光是消耗筆墨紙硯那麼簡單,每日基本操練消耗的體力,讓武學生光是在飯量上基本就能一個頂兩三個不說,穿的衣服容易爛,兵器初期是易損消耗品,後期想要個趁手的好兵器的話,那開銷也不是一筆小數。更不用說打熬筋骨需要配的湯藥,訓練時受傷用的藥……林林總總,一般的中等家庭都未必能供得起一個武學生。
然而,隻要考上太學,一切開銷,國家承擔。
大宋是曆朝曆代以來,官辦學校最多的朝代,後世的書院也大多在這個時代建成並名揚天下。尤其是此時的科舉和學校並不僅僅局限於八股文和四書五經,官辦的除了太學之外,還有宗室專享的宗學,官辦的專業學校更是分為武學、律學、醫學、算學等幾大類,從京城的中央學校,到地方的府學、縣學、社學,都有專門的學田負責供給學生開銷,從縣學開始的秀才除了不用交學費之外,還有每月可領取獎學金的前十名廩生,理論上來說,教育體係自下而上建設的相當完備。
社學啟蒙,縣學、府學擇優,太學和各類專業學校進修專科技能,如此為國育才選材,若是能真正實現各科學校的創辦目標,幾乎可以取代科舉的功能,正如後世的九年義務教育和中學大學一樣,為六部培養專業人才。
可事實上,從開國皇帝杯酒釋兵權,重文輕武,到後來“半部論語治天下”的說法,四書五經成為科舉中最重要的內容,其餘副科僅供參考之後,學校就成了科舉的附庸,一切教學以科舉為目標,專科學校就日漸衰敗以致消亡。
而公辦學校的最大弊端,就是人亂賬爛,跟軍隊裡吃空餉一樣,方靖遠看到早已畢業兩年去了殿前司當鈞容直的霍九,居然還在武學的花名冊上,每年都算上他的人頭由禮部撥款,可他人都不在,這筆錢花去哪裡,隻有當初做賬的人知道。
張博士看著方靖遠翻動賬冊的手,額上冷汗涔涔而下。
這本是一雙既好看的手,骨節分明,修長有致,毫無瑕疵,可指尖每每精準無誤地點在那些有問題的記錄上,用紅筆圈出一個又一個數據,再好看也讓人提心吊膽,像是隨時都會化為利爪,一把將他的心給揪出來。
“就這?”方靖遠厭棄地把賬冊仍在桌麵上,“張博士還有什麼話說?”
給你一個解釋的機會,過期不候。
張博士抖著手,拿起賬冊,看到他畫出的紅圈和在賬冊最後勾出的數字,甚至在總賬旁隨手寫出個數字,他就算沒真的仔細算過,也知道那個數字跟近十年來武學虛報的數目相差無幾。
他先前聽說方靖遠被調來武學兼職時,還嗤之以鼻,認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白臉跑來武學任教諭,兼職是滑天下之大稽,就算人來了,怕是也待不了幾日就會被那些學生氣得灰溜溜離開。
可他沒想到,方靖遠來的第一天,竟然連學生的麵都不見,就翻了翻賬冊和花名冊,就要向他問罪。
“方大人有所不知,老夫雖為武學博士,但隻負責教授各家兵書兵法,這武學開支之事,一向由宗室負責,賬房中人亦是由恩平郡王親點,老夫對算法記賬一竅不通,就算其中有什麼問題,老夫既看不懂,亦做不得主。”
“故而……無話可說。”
方靖遠靜靜地看著他的雙眼,過了好一會兒,忽地一笑,“恩平郡王是吧?那正好,我還有好幾件事,正好找他一並請教。至於張博士你……既是對我無話可說,那邊請自己向官家解釋吧,看看官家肯不肯信你。”
“你——”張博士沒想到自己抬出恩平郡王,依然討不了好,眼前這個麵如冠玉眉目如畫看似毫無威脅力的俊美男子,不光有一副鐵石心腸,還有一雙無情辣手。哪怕兩人名義上的官職品級差不多,可他在這個比他年紀一般都不到的人麵前,竟然心生畏懼,無從辯駁。
不願解釋的人,方靖遠也懶得再追問下去,先前讓嶽璃去通知了慕崢,這師門關係不用白不用,趙昚既然把這爛攤子扔給他收拾,就得有替他處置和背鍋的心理準備。
他是快刀斬亂麻了,剩下的查證定罪之事,就統統交給大理寺去處置,與他無關。
畢竟,他隻是個兼職老師。
送走張博士,方靖遠就用兩根手指捏起花名冊丟給霍千鈞,“都是你的同學,六齋一百二十人滿額,你先去叫人在校場集合,一個時辰後,但凡不到的,花名冊上直接除名便是。”
“官家出錢養士,要的是忠心為國,能上陣殺敵的武將,可不是吃空餉玩球玩賭博的廢物!”
霍千鈞遲疑了一下,忍不住替昔日的同學說句好話,“其實蹴鞠以前也是背嵬軍的訓練項目,並非全無用處……”
“你也沒少踢是吧?”方靖遠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說道:“我並不反對蹴鞠,但背嵬軍當初除了蹴鞠之外,其他訓練的內容,他們可曾做了?身為武學生,最基本的武課都荒廢了,光會踢球有個球用?”
他早就聽聞,蹴鞠是大宋的“國球”,上至皇帝王公大臣,下至民間販夫走卒,幾乎人人都能踢兩腳。
而這時候踢的好的球員,在大宋的知名度絲毫不遜於後世的明星球員,甚至還有因為球踢得好而官至太尉的高俅,想要憑他一句話就斷了學生們踢球之路是不可能的。若是因此惹起眾怒,再加上恩平郡王之事,隻怕他想動武學就難了。
不廢球場,但這球怎麼踢,踢成什麼樣,他卻能另想個辦法來解決。
“阿璃,咱們跟著九郎去蹴鞠場看看。”
起初,霍千鈞還嫌棄方靖遠塞給他一個拖後腿的嶽璃互保參考,等看到她拿起擂鼓甕金錘跟玩具似的一錘子就毀了他家的藏兵庫,再看到她一把抓著邵青鬆就在地上砸出個人形坑……他就覺得自己的脊背挺直很辛苦,每次看到小嶽同學“瘦瘦小小”的身子,都想不通她如何練出這般神力。
幸好,這是隊友,不是對手。
這麼一想,他就心情燦爛起來,甚至有些幸災樂禍地想要看昔日的老同學馬上要麵臨的霹靂雙錘。
方靖遠嫌棄擂鼓甕金錘的名字不夠好聽,配不上嶽璃,非要給它改了個名字不說,還讓人用上等的皮料給嶽璃定做了一件皮甲,背後有縛帶,腰間有革囊,雙錘就彆在她腰後,靠著腰背之力方便攜帶,反手就能抽出來輪人,一般人看著他背負雙錘,等閒也不敢上來招惹。
嗯,先前邵家兄弟也沒招惹嶽璃,而是去“調戲”了方靖遠……比招惹嶽璃本人還要可怕!
“阿璃,你可會蹴鞠?”方靖遠邊走邊說道:“其實他們現在玩的蹴鞠都是小把戲,個人球技再高,若不懂配合,這競技比賽的感覺就差上幾分。既好似戰陣之上,縱使一人有萬夫不當之勇,可在千軍萬馬之中,能戰得幾何?”
“我想,當年嶽元帥以蹴鞠之法教導背嵬軍訓練的,並不是個人球技如何精彩好看,而是這一隊人馬如何組隊配合,進退自如,以此推及軍陣,用於陣前,才能以步兵對抗金兵鐵蹄……”
“正是如此……”嶽璃聽他侃侃而談,不由心生感喟,哪怕這位小方探花不過二十出頭年紀,根本不可能見過嶽元帥和其他嶽家人,可他所思所想,,跟阿爹告訴過她的話幾乎猜得竟**不離十。
“說的沒錯!”旁邊突兀地冒出個虯髯大漢來,光著膀子,露出一身油亮結實的肌肉,隻穿了條肥大的褲子,踩著雙黑色的雲紋步履,頭發亂糟糟地束了個發髻,額上還有豆大的汗珠滑落,他也渾然不顧,隻是兩眼精亮地看著方靖遠,粗聲粗氣地問道:“你這白麵書生看著弱不禁風,說話倒有幾分理,可願跟俺老牛踢一場球?”
“不想。”方靖遠後退了一步,他雖然沒有潔癖,但來人舉手投足之間汗如雨下,身上還帶著碎草葉和黃泥塵土,顯然是剛從球場那邊摸爬滾打出來的,他便是再不拘禮也不想被甩一臉臭汗。
“當今皇上勵精圖治,如今要開武舉恩科,廣招天下賢才,以求北伐,解萬民於倒懸之中,閣下有一身本事,何不投軍報國,終日消磨在這蹴鞠場上,難道不覺遺憾?”
老牛曬然一笑,黑黝黝的麵堂上譏諷之色毫不掩飾,“朝中那些相公將我等軍漢視若芻狗,用則呼來喝去,當老牛不知鳥儘弓藏之事麼?嶽元帥都被他們冤殺了,我等還報什麼國?!不如踢球,死活圖個痛快……”
“若是嶽元帥有靈,見背嵬軍後人淪落至此,不知會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