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熱飯 反社會與PUA。(2 / 2)

因此當這樣一幅景象落在謝端眼中後,就給了這位向來很有自信的人以這樣的錯覺:

哪怕你是仙女,最後不也是要落入凡塵的麼?她現在看起來,就和村裡的那些隻會蠢呼呼地圍繞著灶台打轉的村婦們沒什麼區彆,也不過是個貌美一些的管家婆就是了。

以上這一切都在電光火石間發生。這些念頭在謝端的腦海裡出現得太快了,就好像這些東西根本不需要他去費心思考,而是刻在了他靈魂深處的、近乎本能反應的東西。

亦或者說,在長江以北的魏國,他們向來貫徹的就是這樣的想法,哪怕上麵還有個攝政太後壓著,全國上下的風氣向來如此,就沒怎麼把女人當正經人看;如果想看到兩性比較平等,甚至女性還隱隱有壓過男性一頭的情景的話,那就隻能偷渡過此刻充當“兩國國境線”的長江,去往長江以南的茜香國了。

這白衣女子察覺到謝端的到來後,一驚之下急急轉身,想要後退;然而謝端的動作比她更快,當場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攔住了她所有的去路,懇切道:

“承蒙仙女姐姐不棄,下降到此,為我打理家事,我萬死難報。”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頭都不敢抬起來半分,把一個“突然看到仙人後驚喜得誠惶誠恐不知如何是好”的普通凡人的形象,扮演得淋漓儘致。

再加上他的這副皮囊還是很有欺騙性的。當這樣一位看似端莊高潔、不會為任何人低頭的翩翩君子,二話不說就跪倒在自己麵前,說著這樣謙卑的話語的時候,許多人都會被他營造出來的這份假象給打動:

“可否請仙女姐姐告訴我大名與尊位?日後等我富裕起來,定供奉香火,日日不斷,好感謝這份恩情。”

說完這番話之後,他還行了個三跪九叩的大禮,隨即就這樣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頭都不多抬半分,把一個“知恩圖報,知進退懂禮節”的形象扮演了個十成十。

而這位白衣女子便是符元仙翁手下的白水**。

哪怕這位白水**是帶著完整記憶下界的,此刻隻怕也會被謝端的這番舉動給糊弄過去,因為天河裡實在沒什麼外人。

隻有織女三星會常常在河邊洗滌雲朵、采摘彩霞以供紡織,此外偶爾也會有神仙趕路的時候經過這裡,若將這種擁有正經職位的正仙排除出去的話,天河中最多的生靈,就是他們這些從花草樹木、晨露海水、蟲魚鳥獸等物件兒裡,繁衍出來的精魄靈息。

正因如此,白水**自從誕生以來,甚至都沒有和外人說過太多的話,自然對更加險惡、更加莫測的人心一無所知。

她見謝端言辭懇切,沉吟片刻後,將被刪改過的記憶說了出來,因為在此刻的白水**的記憶中,這的確就是她下凡的目的:

“我是生活在天河裡的白水**。玉皇大帝陛下體諒你辛苦,便著我下凡相助,等十年後,你生活富足起來,我自然會離開。”

白水**說完這番話後,見謝端還是不肯起來,便歎了口氣,心想,這倒是個難得的赤誠人兒,便上前一步微微俯下身,親手將他扶起,又疑惑道:

“郎君今個兒白日裡,為何帶我去坊市之中,竟活像要將我賣掉的樣子?若不是我使了障眼法,把自己藏了起來,又擾亂那些前來問價的人的心思,恐怕我真就要和郎君分彆了。”

正常人在見到白水**這麼個大活人之後——先不管她是什麼種族,至少從外形上來看,她完完全全就是個正常人——心底多多少少都會生出一種“天哪,我剛剛乾的事可真是畜生,我差點把一個無辜的人拉去進行人口販賣”的內疚感。

然而謝端不是正常人,因此他的第一反應就是,你怎麼敢擾亂我的生意?真是給你三分顏色你就要開染坊,都擺不正自己的位置了!

幸好謝端目前來說還是個智商正常的聰明人,他敏銳地察覺到了這女子剛剛那番話中的關鍵詞:

是玉皇大帝看自己出身不凡卻生活困苦,這才把她派下來照顧自己的;而且根據她的說法,等自己的日子好起來之後,她就會功成身退,離開自己的生活。

也就是說,如果這家夥說的全都是真話,那麼她就不是“可以被隨便賣掉的女人”,而是“仙人”,是要被認真尊重的:

如果有所冒犯,那麼自己失去的,就絕對不是這一廚房的熱飯熱菜了,而是她口中那生活富裕的美好未來。

而且謝端立刻更深一層地想到了自己昨晚的那番作為究竟有多失態,恐怕自己怒發衝冠想要殺人的情態,已經完全落在這位女仙眼中了。

於是他立刻毫不猶豫,推金山、倒玉柱對這位明顯被自己的舉動給嚇了一跳的白衣女子當頭拜下,再開口時,又是一個懇切的誠實君子了:

“既如此,且容我向仙女姐姐告罪。”

白水**因為還殘留著自己是仙人的本能,完全不覺得自己受凡人的這一禮有什麼不妥,隻道:“你說便是。”

然而這番坦然自若的情態落在謝端眼中,便引發了他過分敏感自卑的內心深處的負麵情緒:

這女人可真傲慢啊,竟然生受了我這麼個大禮也不避讓不還禮,哪怕她是仙人,可到頭來不也是個女人麼?實在是看輕我,將來我一定讓她好看!

不過雖然他心裡這麼想,但明麵上卻萬萬沒有展露出來,就這樣保持著一個過分彆扭的、行大禮的姿勢,對白水**殷切解釋道:

“今天險些在集市上將仙女姐姐賣掉,的確是我考慮不周;但要是認真說來,仙女姐姐也有錯。”

白水**:???

這番先告罪後甩鍋的行為引發了白水**極大的興趣,於是她便揮揮手,讓謝端從地上直起腰來,問道:“那你便說來聽聽,我有什麼過錯?”

謝端立刻舌綻蓮花,巧言狡辯道:

“仙女姐姐要是昨晚就展露真身的話,我也不會把躲在殼子裡的仙女姐姐給差點誤傷到。我當時還想著,要做碗湯來吃呢。”

這番話當場就把白水**給嚇得打了個寒戰,甚至還轉過頭去乾嘔了幾聲。

實在不能怪白水**失態,畢竟如果類比一下謝端剛剛這番話的衝擊力,就像是生活在太平盛世的人,在意外來到了剛剛遭過天災、沒有糧食、還正好趕上各地兵事頻繁的亂世後,突然在路邊看到有人架鍋煮肉吃。

等這人抱著“亂世竟然還有人能吃上肉”的好奇心,湊上去觀看時,卻發現那口大鍋裡煮著的分明是死人,而且還和一張死不瞑目的、被煮得骨肉分離了的人臉對了個正著一樣:

先不提有沒有殺傷力,總之“吃人”這件事是真的惡心!

然而謝端的腦子是真的十分好用。

——或者說,以謝端這樣完全表麵一套背後一套的兩麵做派,如果他不聰明、不謹慎,那麼早就翻車,被人發現真麵目了,絕對不能還像今天這樣,在十裡八鄉都擁有比較好的名聲。

換作普通人,在發現白水**竟然被嚇到了之後,第一反應就是去安撫佳人;然而謝端雖然明麵上裝出一副“我說錯話了,實在對不住”的內疚神色,狀似溫和守禮、不越雷池半步地輕輕拍著白衣女子的背,幫她順氣,實則他的內心已經察覺到了,自己在“偽裝”這件事上,還有再進一步的空間:

如果這女人果然是無事不知無事不曉的那種有大能耐的神仙的話,那麼她就不該有這種反應,因為“無事不知”的人早就該察覺到自己多年來的異常行為了,還有昨晚在臥室內的那番舉動,肯定也逃不過有探查能力的神仙的法眼。

但是這女子從現形以來,對自己多年來的惡行半字都沒提;而且在被自己所說的“螺肉湯”給嚇到後,也能看出來她對昨晚自己所做的事情一無所知——否則的話,她要吐早就吐了,何須等到現在?

也就是說,她隻看到了自己提著刀去“殺田螺”的畫麵,並不知道自己是個怎樣的人!

於是謝端心中立刻大喜,解釋了好一陣子“我昨晚提著刀不是要殺你,而是正當防衛”,“你要是提前展露身份,咱們也不會有這麼多誤會”,成功取信並甩鍋於白水**之後,又得寸進尺地開始對白水**的衣著指指點點起來了:

“請仙女姐姐恕我直言,我還有件頂頂要緊的事情想和姐姐說。”

白水**在謝端好一番柔和的拍撫後,終於冷靜了下來。

然而這一冷靜,就導致滿腦子都是符元仙翁種下的“你要溫柔和順融入周圍”的潛意識,和從來都沒見過什麼人間險惡因此還帶著一點純稚天真的白水**,對謝端此人的印象立刻就好起來了——或者以旁觀者的角度來看,這件事可真是壞起來了:

“無妨,你直說就是。”

謝端聞言大喜,急急開口道:“我見仙女姐姐身上的衣物工藝精美,絕非凡品,定然不會輕易被人間油煙塵土所汙……但仙女姐姐要知,此處不過是個偏遠小鎮,便是要買本書、買點好料子,都要等一月一次的集市,去鄰鎮才能買到。”

“我十分感謝仙女姐姐願意下降來幫我,但仙女姐姐如果是真心要幫我的,那就得和我同吃同住、共同起居好一段時間。但這一身衣服在外人眼裡,還是太顯眼了,一不小心就會被發現。”

他偷偷抬起眼來,貪婪地注視著麵前的那片柔軟而不沾塵埃的衣角。然而很難說清楚他的這份情緒究竟是為價值千金的天衣而生,還是為身著天衣的女子的身份而生;亦或者說,他看著白水**,就等於在看一個不會喊苦喊累、能任勞任怨被他壓榨的家務機器:

“仙女姐姐若真心憐我,還請換下這身衣服掩人耳目,便是我的無邊造化了。”

“況且這衣服看上去太寶貴了,也不是勤儉持家的好女子該穿的。仙女姐姐既然是個救困扶危的大善人,想來也肯定不是那種動輒一擲千金的敗家女吧?這衣服不光和這麼個小地方不般配,甚至和仙女姐姐的身份也不太般配。”

白水**聞言沉吟片刻後,隻覺心裡彆扭得很:

麵前這男子說的話怎麼聽怎麼奇怪,讓我渾身難受,心裡發堵。但我看他神色,實在誠懇;聽他言語,又似乎在真切為我著想,我實在不該去挑剔他的這份善意。

——如果白水**晚生個幾百幾千年,就會知道有這麼個詞能夠精準概括謝端眼下正在使用的話術:

PUA。

先不管這個詞一開始是怎麼來的,總之在經過數十年的演變發展後,從這套體係中衍生出的新型話術,已經變成了無數人的心理陰影,無數女性更是在這套話術尚未被大眾所知前就被坑害過了:

PUA的流程,就是通過先讚揚後貶低的方式,逐步否定對方的自身價值和人生意義,以抬高自己在這段關係中的地位;在增強對對方的精神控製的同時,用“你看你都這麼差勁了,也隻有我會不嫌棄地愛你”的言語將對方洗腦,讓一個本來十分優秀的人落下神壇,來到自己身邊,對自己進行扶貧式戀愛與婚姻。

但是生活在三十三重天上的神仙,對凡人會弄出什麼烏七八糟的東西半點預料都沒有,而玉帝要拿白水**去對賭的原因也正在於此:

隻要她有法力,就不會受欺負。蚍蜉不可能搖動大樹,正像螳臂當車是無用功一樣,凡人能對她們造成什麼傷害呢?

——還真能。

——隻不過這種傷害不是身體上的,而是精神上的。

於是白水**強行按捺下心中的那份不對勁的感覺,一揮衣袖,就把身上水火不侵的天衣變成了一件平平無奇的青色粗布襖;甚至連發間的玉簪都被卸了下來,消失在了空氣中,轉而用一根木質的簪子綰著頭發;與此同時,那一頭如雲的青絲也改換了模樣,從又雅致又好看,但在人間絕對要花大力氣去請梳頭娘才能梳得出來的飛仙髻,變成了一個平平無奇的普通發髻。

若是在人間,動用人力,想要改換這麼多裝束少說也要一盞茶的時間;但眼下,白水**隻是揮了揮衣袖就辦到了,果然是神仙手段。

在卸下了這些裝扮後,此刻的白水**看起來,就和人世間那些普通的已婚婦人沒什麼區彆了;若要真說有什麼區彆的話,也不過是白水**格外美貌,身上還殘留著一點與人間格格不入的出塵之氣。

可就連這點與眾不同的地方,也在白水**周圍的環境映襯下幾近於無了。

明珠蒙塵,美人失色,英傑折腰,總歸都是令人十分遺憾的事情;可眼下,這三大遺憾全都在一個人類男子花言巧語的誆騙下,集中在了一位原本一輩子也不會遇到這種事情的仙人身上。

更可怕的是,白水**甚至沒有發現謝端的用心竟如此狠毒,還以為他是在真心為自己著想呢,便對謝端含笑頷首道:

“多謝,你這番話的確很有道理。”

謝端聞言也微微一笑,真就像個熱心腸的好人似的回應道:“不必客氣,舉手之勞。仙女姐姐助我良多,我隻是幫了這點小忙,又算得了什麼呢?”

然而此人實在是“表麵一套,背後一套”的兩麵派作風忠實實踐者。彆看他明麵上還能和白水**有說有笑,私底下,謝端已經快要把牙都給咬碎了:

豈有此理,她明明說著是來幫助我擺脫眼下窮困狀況的,卻隻是在這裡給我做飯,用這種小恩小惠就想打發我!

如果她識相的話,就該把那件換下來的衣服和首飾送給我,讓我賣給臨縣的豪強大戶,怎麼說也能換上幾十兩銀子,到時候我就發達了。

謝端一計不成,又心生一計。

他雖然不是個會輕易被美色所迷惑的人——或者說,像他這樣天生的反社會人格是很難從內心萌發出什麼積極情感來的——但他又確實覺得這個家裡需要一位能幫他打理家事、溫柔賢淑的女主人。

用現代人能理解的話來翻譯一下,就是他自詡“品德高尚不近女色”,但是又缺少一台能暖床能乾活的家務機器,把對女性的渴求和厭惡兩種截然相反的情緒,實實在在地融在了自己的言行舉止中。

於是他先是將白水**恭恭敬敬地請到了一邊的椅子上,甚至還不忘先幫她把椅子上的灰塵都擦拭乾淨,這才溫和地笑著問道:

“仙女姐姐也看見了,我家中因為沒什麼人能打理家事,這才搞得內務一團糟,連個能落腳的地方都沒有……若仙女姐姐真心想要幫我的話,能不能和我做個假夫妻呢?”②

他看白水**的臉色在這句話過後,陡然就變得不好看了起來,立刻就明白了,前人們流傳下來的神話故事裡的“仙凡之彆”是真的,於是立刻又懇切補充道:

“我自知不過是一介凡人,不好隨意冒犯仙女姐姐;可仙女姐姐就這樣無名無分地住在我家中,也不是個辦法,還是要著眼長遠的好。”

他麵上這麼說,心中想的卻又是另一套了:

雖然我是個不近女色的聖人君子,但我也是有生理需求的。這樣看來,也隻有這種乾乾淨淨的仙女才配得上我。

隻要我把她拐到手,和她有了夫妻之實,那等結了婚,睡在同一張床上之後,這“夫妻”做的是真是假,還不都是由我說了算?

於是在白水**半為難半迷茫的注視下,向來信奉“男兒有淚不輕彈”的謝端還努力從眼眶裡擠出了一點淚水,紅著眼眶哽咽道:

“仙女姐姐若是真心幫我,就該為我著想……”

可正在此時,謝端突然聽到了一陣玄妙的、幽深的鈴聲,如情人間的喃喃私語般,低低拂過自己耳邊。

這道鈴聲聽來十分玄妙,非金非鐵非玉非銅,格外寒冷也格外攝人,一不小心,就讓人有種“魂魄悠悠去往地府”的脫殼錯覺:

叮鈴鈴——:,,.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