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君說得很對,既如此,我等改日再來拜訪。”
“我的女兒打小就聰明,隻是不知這麼多年過去,還能不能行……秦君請千萬不要太心疼她,該怎麼教就怎麼教!”
——此言一出,謝愛蓮突然從那種過分沉悶的、似乎都能讓人窒息的壓迫和灰暗裡,找到了一點突破口:
我的父母,和主家的人還是有區彆的。
如果真的是主家的人,他們隻會覺得女人讀書是可有可無的小事,不會這麼認真對待;而我的父母雖然說著跟他們相似的話,可事實上,他們還是覺得我能夠通過這條路,搏個前程出來。
否則的話,他們現在就不會為了這麼個小理由而離開,而是勸我莫要太執念,還是安心學習禮儀比較要緊。
可為什麼會這樣呢?我的父母,明明也是在關心我,照顧我,希望我能夠靠自己的本事吃飯,並沒有像主家那樣,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婚姻上……可為什麼他們的話語,會和主家的人那麼相似,甚至帶給我同樣的痛苦?
抱著這樣的懷疑,謝愛蓮在送父母出門的時候,不自覺的就將心裡的疑問問了出來:
“父親,母親,我有要事相詢。”
“如果我從一開始,就不是旁支的女兒,你們還會從小就勸我藏拙麼?”
這個問題一出,謝母當場就嚇得麵色慘白,拚命上前去捂住了謝愛蓮的嘴,往周圍不放心地看了又看才驚恐道:
“膽子愈發大了,怎麼敢就隨隨便便說這些?!要是被主家的人聽見,日後還不得為難死你!”
謝父也不讚成道:“就算你能得陛下青眼,但萬一他們暗中給你小鞋穿呢?哪裡有千日防賊的道理,凡事還是留有三分餘地的好。”
然而這兩人的輪番勸說卻並沒能讓謝愛蓮的態度軟化下來。她隻是倔強地看著她那蒼老的父母,隻覺在心底湧上千百萬種情緒,讓她一時間都說不出什麼話來了:
如此門閥……真是可怕。
哪怕是讓我這個身在其中,卻又因著來自仙人的幫助能暫時超脫於外,隻受利不受害的人來看,也有被抽筋吸髓的感覺;就更彆提那些得不到神仙助力,隻能默默忍受來自主家的剝削的旁支了。
而謝父謝母在沒能得到女兒的應聲後,心知今晚若不能拿出個明確的態度來,她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於是謝父隻得歎了口氣,低頭慚愧道:
“阿蓮,對不住,是阿父不好。如果我不是出身旁支的話,你的確不用受這個委屈……”
謝母也歎道:“若我倆再爭氣些,你這麼聰明,哪兒用得上藏拙?十幾年過去了,我現在都還能記得你當年入家學的第一天,回來就能給我理清家中當月所有賬目的聰明勁兒。”
謝父對自己女兒的聰明勁兒,向來隻是處於一個“我知道但是我沒親眼見過”的狀態,隻有曾經直麵過謝愛蓮在算術方麵的過人天賦的謝母,越說越感慨了,甚至如果此時有人不要命地路過這間院子,將這番話報上去,說一個“謀逆”都不過分:
“不,這樣說來的話……如果我們不在這裡,在長江以南,那憑你的本事,什麼戶部侍郎戶部尚書,還不是隨便由我兒挑選?”
謝愛蓮聞言,終於覺得心中一塊石頭落地了,然而還沒等她和父母再多說幾句話,秦姝就又屈指在窗欞上敲了敲,提醒她趕緊回來繼續進行模擬考。
謝父謝母見西席催得緊,便是心中再有千萬言語,也不敢囉嗦,生怕打擾了謝愛蓮的溫習,便匆匆離去了,而謝愛蓮雖然不明白秦姝為什麼會把一場簡簡單單的考試給嚴加規矩加成這個樣子,但是既然秦姝這麼提出來了,她也就照做了,反正橫豎不過是多做幾套題而已。
——三天後,謝愛蓮再想起這時候自己的滿頭霧水,隻恨不得當場三百六十度滑跪過去,抱著秦姝的大腿瘋狂慘叫一聲:
再多來點題,多來點!我就知道秦君神機妙算,肯定不會做多餘的事情!
那日謝愛蓮進宮的時候,主家還真沒什麼重要人物來送她,隻是派了不甚重要的人來護送,圖一個麵子上過得去而已。認真前來送謝愛蓮入宮的,隻有她的父母和秦姝、秦慕玉四人,直到她所在的馬車都走遠到看不見背影了,這兩幫人才分頭離開。
這邊謝愛蓮在經過重重守衛進入宮中後,放眼望去,果然是富麗堂皇,皇家氣象:
六龍噴彩,雙鳳生祥。六龍噴彩扶車出,雙鳳生祥駕輦來。鴛鴦掌扇遮鑾駕,翡翠珠簾影鳳釵。三簷羅蓋搖天宇,五色旌旗映玉台。華夏千古高氣象,合該今日出英才!
太後接見謝愛蓮的地點選擇在了禦書房。謝愛蓮遵照禮儀女官的教導,恭恭敬敬上前後,在白玉階前三拜九叩行大禮,口呼“萬歲”:
“草民有幸,得見天顏,恭祝陛下鳳體康健,福壽千年。”
按照正常的禮節,在拜見完畢之後,隻要述律平沒有為難謝愛蓮的意思,當場就會叫起,然後寒暄幾句之後,再對她的學問進行考核。
不管考核結果是否令人滿意,總之都會賞賜些金銀珠寶古玩以示安撫,然後讓謝愛蓮回家去等消息,如果順利的話,額外開恩加封官爵的聖旨,在數日內就會抵達謝府,然後謝愛蓮就可以一飛衝天,和她的女兒一起翻身過上好日子了。
自古以來,上位者接見人才都是這樣的流程;哪怕是塞外的遊牧民族,在越過長城入主中原後,也難以避免地在方方麵麵或主動或被動地進行了漢化:
草原上的女子原本能夠和她們的父兄丈夫一樣,在馬上打天下,當年在和茜香國交戰的時候,也出過不少威風凜凜的女將;甚至在金帳可汗去世後,述律平作為他的妻子,接手了他所有的事務,也沒什麼人用“女子不能乾政”的理由去反駁她。
然而在十幾年後,在殘留在中原的那些沒被茜香國帶走的舊習俗的影響下,那些原本能夠挽弓搭箭、一箭命中百米外的靶子的女郎們,已經在向世家女們看齊的路上越走越遠了。
小至衣著飲食,大至科舉官場,長江以北的魏國正在呈現出一種奇異的混合風貌:
他們雖然還保留著塞外的部分習俗,但是又難以避免地被感染上了中原文化的痕跡;而在這種種痕跡的侵染下,又以禮儀方麵的最為明顯。
——綜上所述,可想而知,在謝愛蓮按照前半部分的正常邏輯被叫起後,直接省略了後半部分的“寒暄問好”,就開門見山地進入主題,是多麼令人震撼的一件事,同時也能看出當朝攝政太後述律平是個多麼直接的行動派。
到這一刻為止,謝家內部對謝愛蓮截然不同的兩種態度,以及不同態度帶來的對待方式,也終於分出了高低:
彆擱那兒講究些沒有用的亂七八糟的禮節了,還是趕緊應付考試來得比較實在!
更何況謝愛蓮要麵對的考試難度和嚴格程度非同以往。
她在被兩位宮女從地上攙扶起來之後,直接就引到了一旁的小桌子旁坐下了。這張桌子上放著宮中製式的算籌和算盤,擺滿了賬本和筆墨紙硯,還有一張寫滿了各種刁鑽題目的明算試卷和厚厚的一遝賬本:
先考理論,再考應用,當場出分。
更要命的是,述律平半點離開的意思都沒有,直接就在她不遠處坐下了,甚至還從一邊的桌案上拿了聖旨來看,明顯打算把今日的考核從頭盯到尾。
——類比一下這個嚴格程度和重要程度,就等於在國家領導人的注視下,進行一對一盯梢的提前批高考。
謝愛蓮:……這是什麼魔鬼考試!謝天謝地,幸好太後陛下這幅不按常理出牌的架勢不知道為什麼,竟然和秦君莫名合拍……總而言之,感謝秦君!
述律平見此,便又在心底暗暗將自己對謝愛蓮的評價又往上提了一層:
根據這幾天自己的心腹暗衛打聽到的消息來看,謝家並沒有給她提供太多的學識方麵的幫助,然而陡然遇到這樣的難題之後,她依然能麵不改色,由此可見,絕對是個經得住大場麵的穩重人。
而正在謝愛蓮忙著考試的時候,那邊的謝端也沒閒著。
他將一塊在收拾行李的時候,偷偷摸摸塞進自己包裹的、已經看不出本來顏色的布料拿了出來,揣進袖子裡,出門前還跟妻子彙報了一下自己的去向,看起來彆提多正經多顧家了:
“陛下即將加開恩科,我在家裡讀書讀得悶了,想出去透透氣,順便去上香,求文曲星保佑我高中。如果我能順利金榜題名,那麼夫人你也就不用跟著我吃苦了。”
“我看今天天色很好,你要和我一同出去散散心麼?”
他之前收拾東西的這番動作十分隱蔽,如果田洛洛不是已經拋棄了對謝端的大半濾鏡,還真的很難發現他究竟在乾什麼;而且從那個種族成謎的替身的角度來看,也的確很難發現謝端的舉動。
隻見那位荊釵布裙的美貌女子對謝端柔柔一笑,溫聲道:
“既如此,郎君早去早回就是了。家裡還有孩子等著我照看,況且我們剛剛落腳,還有行李要收拾,隻怕我一時半會忙不過來,難以分/身。”
田洛洛越聽這話越覺得微妙,可見謝端發出的“一起出去散心”的邀約並沒有多真誠:
如果他真的有心讓自己的妻子出去放鬆一下,就不該把這麼多活計全都交給她一個人,半點休息的機會也不給。
怎麼,你一個大男人,做點家務還能委屈死你不成?況且就算你真的拉不下這個臉來,去做“女人家的活計”,那多花點錢雇個人來做事總是可以的吧?
結果謝端不僅什麼都沒乾,甚至還在這裡假惺惺地對那個替身說“辛苦你了,那你就彆去了”,可見從一開始,這人就沒想帶妻子一起出門,隻是為了博個明麵上的“愛護妻子”的顧家的好名聲而已:
因為在任命官職的時候,還有十分重要的一項,那就是對此人的品德考察。
說來也巧,上一位在品德考察中屢屢取得優良成績,隻可惜政績實在爛得拿不出手,因此這才錯失了無數次升遷機會的人,正好是謝端那位素未謀麵、甚至雙方都不知道還有彼此這麼個人的姐夫,大名秦越。
而謝端不想讓妻子跟著的原因很簡單,他想要鑒定一下這位“神仙”的身份真假。
細細想一下,就會發現秦越和謝端這種人的思想真是太複雜、太典型了:
在發現有天上掉餡餅這樣的好事之後,他的第一反應就是“不管我配不配得上,總之得先把這個便宜給占到了再說”;然而等日後,強行拿下這份與他的能力不匹配的好處後,所展現出來的種種問題一旦顯露,他就立刻把所有的鍋都推到彆人身上了。
就好比秦越在女兒出生後,一不小心暴露了自己“隻要有利可圖,哪怕是親生女兒也照樣能賣”的本質,而引得謝愛蓮與他一刀兩斷之後,他的第一反應並不是進行自我檢討,而是認為“這個賠錢貨要是沒出生就好了”。
同理可證,當謝端發現自己的身體狀況日益虛弱之時,哪怕已經有人給他開了藥,還是免費的、看似十分對症的藥——事實上半點也不對症,謝端會感覺身上輕鬆了不少,實在是因為那藥裡添加的大量止痛麻醉類的藥物,把他的感官都給蒙蔽了,這才讓他產生了“我的身體正在好轉起來”的錯覺,事實上那些寄生蟲們還是歡快地在他體內遊走著,要不是他命不該絕,這些東西都能把他從內而外吃得隻剩一張皮——他內心的懷疑之情也半點沒減少:
不對啊,你如果真的是神仙的話,怎麼會預料不到我的健康狀況?我以前看話本子和聽故事的時候,隻在那些一不小心娶了妖怪的人身上見到過類似的事情……總而言之,我懷疑你是個妖怪!不行,這種事我一個人應付不來,得去再找個幫手。
於是借著“出門散心”的旗號,謝端最後也真的找到了幫手,隻不過他找到的這個幫手也十分微妙。
如果這人隻是個普通的和尚道士,沒什麼真本事,也就隻能給他開點符咒,讓他拌著香灰吃飯;如果他找到了那種半吊子的修行者,在替身術的乾擾下,也隻會將這隻福壽螺真的認作是天上仙女。
然而他找到的這人,是剛剛從黎山老母座下成功畢業,被過分活潑的毛絨絨們折磨得心如死灰,決定從此“敏於行而訥於言”,一心隻做實事,改修閉口禪了的法海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