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裡的豔陽天實?在少有,街道都比以往熱鬨了許多。
樓下,是一片人聲鼎沸。
那一陣一陣的吆喝聲,襯得房間更加詭靜。
顧宜寧臉不紅心不跳地說完一長串話,換來的是對方看傻子一樣的眼神。
她被圍在中?央,瑟瑟的頗為無助。
桂雁的擔憂繞在耳邊,“宜寧,好馬不吃回頭草,怎麼兜兜轉轉,又回到殿下身?邊了,真是不長教?訓。”
顧宜寧聽後眼神一暗,喃喃自?語,“長了好大的教?訓呢。”
長了一輩子的教?訓。
吃完苦頭後,才知道陸旌對她有多好。
桂雁聽力敏銳,哼笑一聲,“位高權重的人,最?是摸不透心思,他今日能對你千嬌萬寵,來日就能將你挫骨揚灰,更何況……”
“更何況什麼?”
桂雁眉眼低垂,有些感歎,似乎隻是彈指一揮間的功夫,他們殿下就控住了大半江山,她很?驕傲,也很?憂慮。
她知道殿下一直在按著原定的籌謀穩步向前?。
幾年的蟄伏,終於?能撼動參天居樹。
現在他手?中?何止有上翎軍和?玄影衛?不知道什麼時候,越來越多的權勢皆被收入囊中?。
除了平西王的赤霄軍和?京城孤助無依有名無實?的朝廷,並沒有什麼能牽製他的。
不,這兩樣東西也隻是他腳下可以隨時踢走的石子而已?。
桂雁看著顧宜寧清淩淩的眼眸,耐心道:“宜寧,這些時日上翎軍往京城調的都是些精兵精將,當年陸將軍死因蹊蹺,殿下心中?早有眉目,來日怕是會引發一場動蕩,在這之前?,你須得離開。”
顧宜寧眨眨眼,笑道:“桂姨,他一定會贏的,我不會受傷害。”
“殿下當然會贏,”女人眼角眉梢染著沉沉暮色,歎了口氣,“但是你不一定能贏。皇位更迭,陛下身?邊的爪牙之士也應理?清才是,你父親可是丞相,定然脫不了乾係。”
顧宜寧顯然忘記了還有這茬,想起?前?世種種,父親倒是沒生命危險,隻是丟了官職。
他身?為丞相不管在官場上如何奸詐,但終是無愧於?民,這些年來整頓賦役,興修水利,清丈
土地,修編律法,處理?地無一不是民生大事,成果顯而易見,是大晉不曾有過?的繁華盛景。
是以哪怕北疆混亂了多年,中?原及南下被波及程度也在可控範圍內。
顧宜寧知道他們在擔心什麼,在擔心陸將軍的死與父親有關?。
如果真有關?的話,怎麼可能讓她嫁給陸旌。
那不是將女兒送入虎口麼。
她抱住桂雁的胳膊,“桂姨,我父親不是那樣的人,他做事一點都不極端,會給人留三分餘地,而且當年如果沒有他的默許,我一個?人也無法把你們放出來。他絕對不會陷害一個?為國為民的大將軍。”
歐陽遲嚴肅道:“宜寧,你考慮清楚了,這次我們幾個?是曆經百般周旋才來到此處的,殿下防我們防地緊,怕過?不了兩天就趕我們離開了,機會隻有一次。”
顧宜寧被擔憂的眼神包裹著,仿佛她明?天就要死去一般,有些窒息,她揪著衣領,從脖頸間拿出一塊小巧玲瓏的玉盒,將裡麵的一紙契約拿出來,“我有這個?,殿下不會對我不好的。”
歐陽遲從頭到尾讀了一遍後,驚訝道,“想不到殿下還跟你玩過?這種把戲?這真是他的手?印?”
“我們宜寧討人歡心的本事就是強,”另一人把紙奪了去,“殿下還真按了手?印。”
“給老夫看看。”
一張薄薄的紙,被人小心翼翼地傳來傳去,每個?人都慎重無比地傳遞,但越是緊張,就越是容易出錯。
“該我了,拿來。”
“嘖,彆搶。”
突然,一聲刺耳的撕裂聲猛地傳來。
有人驚呼:“你們乾什麼!”
顧宜寧抬頭看過?去,隻見兩位花白胡子的將軍手?中?各拿了一半的契約書,正無錯地同她對視。
她手?指微頓,目光由不可思議轉為黯淡無光,漂亮的眼睫晃了晃,渾身?乏力地坐到椅子上。
她想過?千萬遍這張契約的消失方式。
從沒想過?眼前?這種,此時心中?湧起?一股小小的失落。
但也僅止步於?此,沒有憤怒,沒有崩潰。
片刻後,略惋惜地歎了口氣。
反倒是另外兩位將軍麵色蒼白,不敢直視她的目光,汕汕地低頭認罪,“倘若有天
王妃想要離開,知會一聲便可,臣等寧死也會將王妃帶走。”
顧宜寧抿了抿唇,安慰了幾句後將碎紙握在手?中?,揉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紙團。
“殿下!”
“殿下安好!”
門外守門的侍衛聲音高昂,且帶著顫音,在給門內的人通風報信。
歐陽遲眉頭一皺,流露出幾分慌張。
顧宜寧隨手?將紙團塞進腰間的香囊中?,鬆了鬆臉上的神色,唇邊勾起?一抹笑意,輕步走向門口。
但男人迎門而進時的氣勢實?在是太過?駭人,硬生生逼得她停在原地,邁不動腿。
陸旌目光冷然地掃著室內的一切,視線擦過?顧宜寧的臉頰,定在她身?後那群人身?上,眸中?風雪似要把人吞沒。
黑壓壓的烏雲籠絡了整間客房,使?得四處逼仄狹小起?來,沉默中?蘊發著無邊的戾火。
最?終,眾人心理?防線悉數繃開,身?軀一震,一個?個?都曲起?了傲然的雙膝,跪在冰冷的地麵上,不敢多言。
他們的殿下,從來都是沉穩的,淡漠的,運籌帷幄且帶著點漫不經心的。
沒見過?他發火。
因為萬事他都遊刃有餘,他周身?那種冰冷的殘忍就足以讓人屈膝臣服。
根本不需要用發脾氣來震懾外界。
但此時,顯然有人觸動了他的底線。
他們低下頭,臉上浮起?疑惑,殿下怎會為了一個?女人大動乾戈,宜寧小姑娘是美地令人魂牽夢繞,但殿下絕不是那等會被美色衝昏頭腦的人。
在北疆時,各種姿色的風韻美人送往他帳中?,皆以失望而歸,他從來都是不屑一顧。
也罷,那些女子哪能和?宜寧相提並論。
難怪殿下上心。
但年華終究會逝去,這世上總有大把的年輕姑娘,到時候,宜寧又該何去何從?
幾人又是一陣擔憂和?喪氣,生無可戀地呆跪著,靜等懲罰的到來。
左等右等,等來一句語氣淡淡的問話聲。
陸旌道:“你哭什麼?”
顧宜寧視線一片朦朧,模糊了男人孤寂清漠的身?影。
她聞言抬手?抹了下眼角,居然真的有眼淚掉下來。
悄無聲息間,又將陸旌的心緒攪成了一團糟。
顧宜寧挪動腳步
,慢慢走過?來,他下意識看了眼地上的雜物,確保不會被什麼東西絆倒。
直到小姑娘穩步窩到自?己懷中?,緊著的心弦才徹底放下。
懷中?的人又可憐兮兮地用他衣襟抹了把眼淚。
陸旌有些煩躁。
得心虛成什麼樣兒,才能在他一句話沒說的情況下,哭地這般真誠。
顧宜寧將頭埋地更深了些,她也不想哭,就是忍不住。
剛才滿心歡喜跑過?去後,看到陸旌的第一眼就想哭,以至於?呆呆站在原地,任由心中?的酸澀不斷發散。
人生中?第一次覺得無所不能頂天立地的時琰哥哥這麼可憐。
讓她不得不想起?多年以前?兩人初次見麵的那則雨夜,他臉上的神色也如今天一般沉寂,眼中?毫無光彩,如同行屍走肉。
這滿屋子裡的人,也算是他的心腹。
卻都合聚起?來打算把他好不容易娶到的王妃送走。
所有人都懼怕他敬畏他,他鮮少嘗過?被真心相待的滋味。
也好像從未有過?可以推心置腹的人,他將心門嚴防死守,圍地密不透風,什麼事都自?己擔著自?己消化。
那是他從小到大形成的習慣,因為身?邊沒有任何依靠,老夫人年邁受不得激,陸夫人脆弱,他小小年紀就是家中?唯一的支撐。
連自?己也時時去煩擾他,給他添些不必要的麻煩。
顧宜寧輕歎口氣,靜靜聽著耳邊的心跳聲,扯了扯他的衣袖,“我想回家。”
陸旌沒有說話,微微俯身?抱起?了她,轉身?離開。
-
酒館二樓,衛茯苓低頭看著兩人親密的背影,以及緩緩離去的馬車,滿桌食物都沒了味道。
她撒氣地將筷子扔出去,因一時沒控好力度,筷子尖直直地往另一桌旁坐著的女子身?上撞。
侍女忍不住驚呼,“縣主,怎麼辦。”
衛茯苓隨意瞥見那女子一身?粗布衣物,旁邊還放了個?包裹,像是逃難來的,她嫌棄地皺了皺眉,“大驚小怪。”
女子對麵戴著鬥笠的少年收回看向窗外的視線,隨手?撚起?桌角的竹筒,擋下不長眼的筷子,接著緩緩一揚。
臟兮兮的筷子換了個?方向,又衝衛茯苓的方向射過?去。
直中?她的
臉頰,狠狠一砸,砸出個?紅印。
衛茯苓用帕子擦下臉上殘留的食物餘渣,氣地站起?身?,火氣衝衝地質問:“你敢砸我?”
她身?後侍女也趾高氣昂,“這可是冀遠候的茯苓縣主,還不趕快道歉!”
鬥笠少年壓低帽沿,兀自?添了杯新茶,傲氣斐然。
同行的布衣姑娘跟他截然相反,手?中?攥著一張長陽郡主的尋人畫像,手?指在不受控製地抖。
衛茯苓見兩人各有各的事,都不把自?己放在眼裡,抬腳踢了下桌沿,“放肆,你,給本縣主磕頭認罪!”
少年冷瞥了眼她踩過?的地方,淡道:“一張紅木雕花桌子,值二兩,記得賠。”
衛茯苓低頭,瞪圓了眼,隻見桌上層紋欲裂,絕對不是她一腳能踢出來的,對方內力驚人。
她不敢再輕舉妄動,今日出門侍衛帶得少,加起?來都不及少年一根手?指,滿腔火氣擠在腹中?無法發泄,鬱悶地要死。
隻記清楚兩人的裝扮,好等來日報複。
轉身?的時候又撞上一白衣女子,對方紋絲不動,她被撞得連連退了幾步。
白衣女子眼高於?頂,跟沒看見似的,徑直對著另一桌的白衣銀麵男子鞠了一躬。
衛茯苓收回視線揉了揉手?肘,低聲罵一句晦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