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腳下, 宅院裡一口古井,一棵老榆樹隨風搖曳著。
薑斐懶懶地立在榆樹下,看著眼前瘦弱矮小、渾身臟兮兮的少年, 隨意問:“想好了?”
雲無念低著頭, 竭力掩蓋著臉上的赤色胎記, 安靜了好一會兒,堅定地點點頭。
“好。”薑斐轉身回到屋中, 再出來時手裡拿著一個包袱遞給他, “你太臟了,把自己洗乾淨後, 去房中找我。”
雲無念看了眼身上肮臟的汙跡, 小臉窘迫青紅,接過包袱, 卻在看清包袱裡的衣裳時一頓。
包袱裡是件白色少年成衣, 與他的身形剛剛合適。
那個女子早便知道自己會隨她前來?或者……煙兒如此迅速地被太守府中的人找到,便是她所為?
抿了抿唇, 雲無念終轉頭走進柴房。
柴房有柴有火折子, 隻是木桶裡空蕩蕩的。
雲無念提著足有半個他高的木桶走到井邊,一點水一點水地將水缸打滿。
房中,薑斐正斜倚著門口的軟榻,悠閒地吃著水果,偶爾睨一眼正打水的雲無念。
瘦弱的身子提著偌大的木桶,包子臉漲得通紅, 額頭滿是汗,胎記都越發鮮豔了,可即便這般,仍一聲不吭。
八歲的孩子, 小小年紀,如此吃苦耐勞卻一聲不吭,還真是早熟又冷靜。
薑斐笑了笑收回目光,懶洋洋地閉眸假寐。
不知多久,柴房裡的水聲停了下來,院中傳來腳步聲。
薑斐睜眼看去,而後微眯雙眸。
換下破爛衣裳的雲無念,越發精致了。墨發紮成馬尾,眉眼微垂,漆黑中泛著幽藍的瞳孔如一泓清水,洗得白淨的小臉因著營養不良而有些憔悴,帶著幾分未脫的稚氣,左頰的胎記如一團火。
隻是一襲白衣和無甚神色的臉襯出些許出世的疏冷來。
薑斐站起,俯身湊到他眼前打量著他。
雲無念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在她跟前,一動不動。
薑斐看著他這一副故作老成的模樣,眯眼笑了笑,上手捏了捏他的臉頰:“倒是有幾分樣子。”
雲無念到底是孩子,被人這樣戲弄的揉捏,抬頭看了眼薑斐,眼神滿是不情不願。
薑斐卻已直起身,隨意塞給他一個玉瓷瓶:“每日換一次藥,約莫七日身上的傷便會好了。”
畢竟是修仙界的靈藥。
雲無念拿著手裡的玉瓷瓶,眼神有些愕然。
薑斐卻又笑眯眯道:“不要以為你應下當我的童養夫,便衣食無憂,”她隨意把玩著一個鼓囊囊的錢袋,“往後,這個家中的飯你來做,碗你來刷,砍柴燒水更是由你負責。不過你如今力氣尚小,怕是砍不動柴,便去市集買吧。”
話音剛落,雲無念的好感度升了5.
薑斐睨了他一眼。
雲無念低著頭心中竟有些輕鬆。
他不喜歡寄人籬下,若能做些事自是好的。
薑斐將錢袋子塞到雲無念手裡:“這是三百兩銀兩,夠你我撐一段時日了,你拿著。”
雲無念看著錢袋,三百兩銀子,何止能撐一段時日,甚至能抵尋常人家十餘年的花銷。
“對了,我叫薑斐。”薑斐垂眸看著他,“聽那日那小姑娘所言,你叫無念?”
雲無念點點頭。
薑斐眯著眼打量著他:“那小姑娘還說,你不是啞巴。”
雲無念一怔,目光微垂。
他有些記不清,上一次說話是什麼時候了,
大抵是煙兒問他叫什麼的時候,他說了“雲無念”三字吧。
他記得的事情不多,卻始終記得那年遇到山匪,十幾條人命葬送在山林中,血腥味令人作嘔。
那個收留他的道士拿著刀剝開了一具屍體,將小小一團的他藏在了屍體下,並告訴他,不要說話,他很快來接他。
他等了很久,最後自己一人爬了出來,看見了那個道士的屍體。
“罷了,”薑斐的聲音喚回雲無念的神誌,雲無念看向她。
“你既不會說話,那可識字?”
雲無念臉色一僵,繼而神態微窘。
薑斐了然,小乞丐哪有什麼識字認字的機會。
她笑了笑:“小無念,該做晚食了,還有,晚上我要沐浴,記得燒水。”說完再次斜倚軟榻,拿過倒扣的話本,撚起一個葡萄隨意吃著。
既然小孩想證明自己的價值,剛巧她偏愛貪圖享樂。
雲無念看著她兀自怡然的模樣,眼神有些茫然。
他不知她為何偏偏挑中了他、要他做甚麼童養夫,不知她究竟是何處冒出來的,可他能看出,她對自己並無敵意。
有了銀錢上街,雲無念第一次被人笑臉相迎,隻是因為臉上的胎記,他仍能看出那些人對他的忌諱。
畢竟……這是不詳的象征。
便是周圍的鄰家看見都遠遠地避開。
雲無念低著頭,提著菜籃的手被勒的通紅,回到院中便生火做飯。
以前為乞兒時,隻知道用火將那些撿來的菜葉或是草根煮熟,他的廚藝極差,勉強將飯菜燒熟。
本以為薑斐會大發雷霆或是極不滿意,可她卻隻神色如常地吃著,沒有半點異樣。
雲無念終於放下心來。
接下去一段時日,薑斐和雲無念便就相安無事地相處著。
雲無念負責每日的一日三餐,小小的身子勉強比灶台高一頭,每日踩著凳子抓著鍋鏟做著飯食。
而薑斐隻負責吃,不論好吃難吃,她都會神色平靜地吃完。
時日長了,雲無念也知道了,薑斐並非如他最初所想的那般不好相與,甚至很好說話。她隻是……行事隨意又大膽罷了。
她對他平等待之,甚至給了他棲身之處,讓他覺得自己被需要著。
除卻“童養夫”的身份,他是感激她的。
這日傍晚,雲無念從市集回來,剛靠近宅院,便聽見了李大娘的聲音:“薑娘子如今也有雙九年華了吧?”
雲無念腳步一頓。
李大娘便住在隔壁,薑斐出手闊綽,曾拿著幾兩銀子分給周圍的鄰家,畢竟拿人手短,那些人待他雖不會多親近,但也不會總指指點點了。
而李大娘便是其中最為熱心腸的一個。
“我在城中做捕頭的遠方親戚和你年歲相仿,還未曾娶妻,對薑娘子很是喜歡,便是你那小兄弟都能接受……”
雲無念聽著李大娘的話,唇緊抿著,微微低頭。
他自然知道李大娘的意思,因臉上詭異的胎記,他自小便被那些人稱為不祥之人。接受他是莫大的讓步。
“小兄弟?”薑斐慢悠悠的反問聲傳來。
雲無念也回過神來。
李大娘頓了頓,聲音小了些:“李姑娘,都說你那兄弟臉上的胎記是不祥征兆,天煞孤星的命,專克身邊人,可我那親戚卻……”
雲無念的睫毛顫了顫,餘下的話怎麼也聽不進去了,手腳有些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