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建章宮院子外一排的桂樹都開了花,馥鬱的香氣傳出些距離,又因著昨夜的一場風雨,細細碎碎的小花鋪了青石路一層,暖光撒下,琉璃磚瓦泛出七彩的色澤,於是這深宮也多了獨一份的溫柔。
兩盞茶的功夫後,鹿元歡被抬著先進了建章宮,那圈纏在額上的細布太過惹眼,嚴褚一看,眼底的暗色又聚了三分,他負手立於床前,聲音暗啞,問跪在踏板下凝眉不展的太醫:“公主到底如何了?傷情嚴重與否?”
那太醫便甩了甩軟袖恭肅地回:“人的後腦脆弱,公主撞上柱子的力道又著實不輕,微臣已為公主止了血,隻是有一點,也得等公主醒來臣才可下定論。”
嚴褚居高臨下地望著床榻上脆弱得像水晶一樣的人兒,終是微微彎身,骨節分明的手指觸到那圈觸目驚心的細布上,聲音冷得寒冬臘月刮過的曠野北風,“哪一點?”
“臣所見過的病患,有幾例也是傷了後腦,醒來後各自的症狀表現也有所不同。”那太醫皺眉凝思,而後接著道:“有的醒來後失了明,有的則變得癡傻不認人,自然,也有僅僅受了些皮肉傷,生活無礙的。”
這太醫院院首醫術高湛,說話也直言不諱,“不過依微臣看,公主傷勢不輕,且後腦還留有瘀塊,這隻怕不是什麼好兆頭。”
嚴褚手指尖劃過她吹彈可破的嬌嫩臉頰,酥麻的感覺一瞬即逝,他深深瞧了眼此刻純良溫順的女子,轉而收回手,因為怒氣,聲音極低極啞:“蘇家的人呢?怎麼朕如今連個人都請不動了?”
元盛心頭一凜,往日萬歲爺因著太後的關係,對蘇四姑娘這個表妹是比旁人多幾分耐心的,雖然統共也沒給幾個眼神,現在倒好,直接稱蘇家的人了。
等會要來的蘇家人,可不僅僅隻有蘇四姑娘一個。
元盛於是賠著笑做和事佬:“瓊玉樓與建章宮有些距離,蘇四姑娘又受了驚,隻怕是會慢些。”
嚴褚眉頭越皺越緊,瞧著太醫開出的方子,負手冷嗤一聲,“這躺著的都到了,那走著的卻遲遲不見人,是否要朕將她腿打瘸了抬進來?”
元盛噤若寒蟬,縮了縮脖子再不敢接話。
嚴褚瞧著床榻上的人,再想想太醫方才說的那幾種可能,攥著佛串珠子的手緊了又鬆,臉上的每一根線條都繃得極緊,眉宇間皆是冷然怒意,說不準哪一刻心中的弦就會猛的斷裂開來。
他情願鹿元歡對他冷眼相待,惡語相向,也好此刻動也不動地躺著來得容易叫人接受。
在情之一字上,成武帝著實熬得極苦。
沒過多久,蘇四姑娘和太後同時到了建章宮。
殿中的墨竹香悠遠綿長,淡而不散,紫檀邊鑲牙羅漢豎屏後,男人身軀高大筆挺,下顎微抬,露出半麵堅毅而冷硬的側臉,不怒而威。
蘇槿心跳得極快,腦子裡亂哄哄的,怕他覺著自己手長多管閒事,又怕他因著那鹿元歡而遷怒自己,這一腔的心思,當真是怎麼理也理不清了。
隻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嚴褚半分眼神沒有分給她,隻是朝蘇太後抱了個禮,聲音不鹹不淡:“母後金安。”
蘇太後的麵色不大好看,她堂堂西宮太後,身份尊貴,今日卻因為一個前朝餘孽而被親兒子請到了建章宮,這樣的架勢與興師問罪有何區彆?
蘇槿攙著蘇太後的胳膊,心裡如同落下了一根定海神針,大餘朝行儒學,以孝治天下,她幾乎料定了嚴褚會將此事輕輕揭過。
更何況鹿元歡已經失了寵。
但在外人跟前,蘇太後不好給嚴褚發難,她在一側的黃梨椅上坐下,有些疲憊地擺擺手,朝珠簾後看了一眼,問:“裡頭情況如何了?”
“情況好與不好,母後問問蘇四姑娘下了怎樣的狠手自然就清楚了。”嚴褚說這話時極其散漫,言語間卻是半分臉麵也沒留給蘇槿。
蘇槿臉上頓時漲起了紅,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眼裡登時蓄滿了淚水,兀自不敢相信表哥居然一開口就朝她發難。
蘇太後險些一口氣順不上來,但瞧著強硬淡漠的兒子,心中念了幾遍佛經,又瞥了眼哭得梨花帶雨的侄女,不免歎氣,道:“禁足的旨意是哀家下的,你有什麼怨氣就衝著哀家來,做什麼凶你表妹?”
嚴褚狠狠皺眉,“母後的旨意,隻管叫下人傳就是。說白了,蘇四姑娘能進宮請安那是母後的恩典,朕倒想問問,她是個什麼心思想法,敢在宮中對公主動手?”
蘇太後聽不得這話,立時冷哼一聲:“哀家倒想問問皇帝,鹿元歡她算個什麼公主,不過是一前朝餘孽罷了,皇帝做甚麼當寶一樣的捧著,等她醒了,哀家倒要親自會會,叫她照照鏡子,可配嗎?”
嚴褚被前朝餘孽這幾個字眼刺得手背泛出幾根青筋來,他一直知曉,這宮裡的奴才下人嘴碎,每回提及她都不會有什麼好話,但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親耳聽得這般誅心的話。
這一刻,他想,若自己是她,設身處地之下,隻怕也是不會歡喜他的。
“母後!”嚴褚聲音陡然低沉幾分,周身氣勢如山般厚重,他肅臉時,饒是敵軍將領也要膽寒幾分,更遑論兩個養尊處優的女子。
蘇槿連眼淚也不敢接著掉了,隻低著頭垂眸,希望這事儘快過去。
等她日後入宮為後,成了他的妻,自然可以輕輕鬆鬆扳回今日這一局。
忍字頭上一把刀,她今日需得咽下這口氣。
“皇上息怒,今日事皆由臣女而起,是臣女手下沒分寸,這才叫九公主撞上了柱子,求皇上責罰。”她半直起身,又朝嚴褚重重地磕了個頭。
嚴褚不耐地抬眸,朝屏風後頭瞧了一眼,這藥喝下去有段時間了,怎麼人還不醒?
蘇太後有些頭疼地揉揉額角,兩鬢花白的頭發十分惹眼,她生嚴褚時年過三十,如今年紀大了,哪怕保養得再好,那也能瞧出老態來。
“皇帝,小槿這孩子哀家知道,不是個有壞心眼的,此次也是無心之過,依哀家看,便命她在家反思一月,為鹿元歡祈福吧。”
嚴褚眸光黝黑,憋了一肚子的火,裡頭那人還昏迷著,醒來也不知會是個什麼狀況,反思一月就算揭過了?
“蘇四姑娘以下犯上,錯手傷人,回府閉門半年,以思己過。”明黃的軟靴往前幾步,蘇槿的心都幾乎從胸膛跳出來。
先前蘇太後叫她去傳口諭,命鹿元歡禁足半年,慈寧宮的人跟在她身後,浩浩蕩蕩一行,何其威風,可眨眼之間,禁足的人卻成了她,這樣的反差就像是一隻大掌扼住了她的咽喉,她很想為自己辯解幾句,卻感受到身後同樣跪著的嬤嬤不輕不重地拽了她的衣角一下。
她低垂著腦袋,沒有多說半個字,隻是又朝嚴褚磕了個頭,道:“臣女定謹遵皇上、太後教誨,閉門靜思,為九公主誦經祈福。”
嚴褚不甚在意地點頭,又朝太後道:“母後鳳體要緊,輕易不該為小事動氣,兒臣命人送母後回慈寧宮後,日後後宮的事不牢母後操勞了,您隻管好生靜養就是。”
這是嫌她手腳太長,不該管教那前朝的餘孽?
蘇太後心氣不順,但也明白嚴褚此刻在氣頭上,硬碰硬她怕是討不著好,便隻能先順勢下了這個台階,她重重地冷哼一聲,朝著蘇槿招手,站起身來淡淡開腔:“四丫頭,扶哀家回去,皇帝如今滿心滿眼都是外人,眼裡是瞧不見咱們的。”
嚴褚聽了這話,就連神色都沒變一下。
太後和蘇家這些年,手是伸得越發長了,平素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為了討太後歡心,不會過多計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算了。
誰料越縱越得寸進尺。
這對母子各存各的心思,嚴褚冷眼瞧著兩人走遠,絲毫沒有起身去送的打算,蘇太後在拐角處回頭,語重心長地留了一句,“你身邊若是有個知冷知熱的約束著後宮,母後又怎會多管閒事平白湊上來惹你不快?”
後位空懸,蘇家人打的什麼主意,嚴褚心裡和明鏡似的。
男人逆光抬眸,長眉入鬢,冷峻如謫仙下凡,一絲煙火氣也不沾惹,蘇槿水晶一樣的指甲深入肉裡,她想,這樣的男人,天底下的女子,有誰不愛呢?
可偏偏他接下來的話語令她入墜寒冬冰窖。
“皇後的人選,朕心中已然有譜,煩請母後過兩日將陳家的嫡姑娘宣進宮一趟。”
蘇太後和蘇槿的身子同時一僵,若不是這會時機不合適,恐折回去同嚴褚理論說道反倒火上澆油,蘇太後是怎麼也不會善罷甘休的。
陳家哪裡比得上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