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至十一月初,堪稱一年中最難熬的時日,這會已是深秋,蕭瑟之餘又開始刮起風下起雨來,一日兩日的倒好,遭不住這雨一下就是五六日的不放晴,時間久了,那濕氣進了骨子裡,處處生疼。
倒是這幾日,風停雨歇,日日都是秋高氣爽的豔陽天。
慈寧宮裡,蘇太後瞧著三句話沒說完,說走就走的嚴褚,渾濁的眼裡頃刻間湧上陰毒之色。她轉了轉手裡的佛珠,卻怎麼也靜不下心來,索性將那佛串從手腕處褪下,眼也不眨地放進紅木盒中,悵然歎了一口氣。
吳嬤嬤跟在太後身邊伺候數十載,格外能感同身受些,她將熬好的熱湯放到小幾上,輕聲細語地勸:“您和皇上是親母子,血濃於水的關係,又何必慪氣,?”
蘇太後疲憊地擺擺手,聲音有些低啞,“罷了,你也不必勸我。我是眼睜睜瞧著皇帝成長到今日這般田地的,他性子強硬,所做決定從來不容他人置喙,正正隨了他的父親,那麼些年,我體會得還少嗎?”
涉及先漠北王,吳嬤嬤也不知該如何接話,隻能低低應和一聲:“您前半生受了太多苦,後半生就該安生享福的。”
管蘇家那麼多事做什麼呢?
惹得自己一身腥不說,還和皇上如此生分了去。
蘇太後泰半身子歪在躺椅上,露出一角灰藍色衣邊,聽了吳嬤嬤這話,一邊搖頭一邊苦笑,“若是旁的事,我這半截身子都入土的人也懶得去管,隻立後之事不是兒戲,蘇槿那丫頭是我早早就給皇帝預備著的,品行端正,性子溫和,既有狠手腕,又不缺數年如一日的耐心韌勁,這樣的女子,坐鎮中宮才不會出亂子啊。”
“皇帝比他父親更有本事,可偏偏在男女之事上興致缺缺,日日陪著那亡國孽種,一搭就搭了四年進去,你瞧瞧他這四年,可有瞧過彆的女子兩眼?”
蘇太後這些話不知說了多少遍了,可每一回說起,還是覺得心中堵悶,怒不可遏。
就是早年先漠北王府裡的那幾個狐媚侍妾,都沒能叫她如此大動肝火。
旁人不知蘇太後為何這般著急,吳嬤嬤卻是知曉的,蓋因皇帝年齡不小了,膝下就連一個子嗣也無,朝野上下都為此懸心,她這個太後更是不安,日日求菩薩保佑,賜下個孫子來才好。
然幾次三番地勸兒子多去後宮走走,嚴褚當著她的麵答應得好好的,轉眼就忘了個徹底,依舊我行我素宿在建章宮裡,好容易踏進後宮一回,蘇太後急忙遣人去探,得知他又去了瓊玉樓那狐狸窩中。
她登時氣得連飯都吃不下。
“這回倒好,四丫頭不過無心之失,還不知是不是那鹿元歡故意使計陷害,他就立馬給哀家甩臉色瞧,提起立後之事,竟口口聲聲考慮著陳家去了。”蘇太後一口氣說到這裡,就著吳嬤嬤的手抿了口熱湯,稍稍壓了些火氣,又道:“那陳家是個什麼門第?一家子男丁隻會舞文弄墨,整日造謠生事,處處給兄長使絆子,皇帝他,怎可偏幫著外人啊!”
太後生於蘇家,也算得上將門虎女,及笄後又嫁給了常年征戰的先漠北王,獨子更是打下了江山,成千秋大業。時間久了,自然而然生出了一種男子就該馬上平天下的認知,最是看不起陳家人丁興旺,卻個個從文棄武,大敵來臨時無計可施,山河太平時卻最會來事。
那陳家的嫡女,三步一小喘,五步一大喘,瞧著就不是個有福的,這樣的病秧子,她壓根瞧不上眼。
她有時候真不明白自己這兒子是如何想的,明明蘇槿與他是表兄妹,那關係實打實的擺在他的跟前,他怎麼就是半分不開竅呢?
若說蘇槿長相比之那陳家女落了下乘,蘇太後倒也能理解
吳嬤嬤替她揉捏著肩膀,眼神凝視著前方,片刻後湊到蘇太後耳邊,道:“按奴婢的意思,便是您先不和萬歲爺置這口氣。您又不是不知道,鹿元歡這回險些沒救過來,醒來了變得又癡又傻,聽說還失了明,眼皮子底下發生了這樣的事,萬歲爺自然是不樂意的。”
“這男人呐,見多了送上門的美人,再遇著個冷清清的,自然會生出幾分稀罕的心來,可您想想,會有人喜歡一個失了明又自命清高的累贅嗎?”
蘇太後眼眸低垂,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她好似聽進去了吳嬤嬤的話,保養得宜的手覆上吳嬤嬤粗糙又布著褶皺的手背,輕輕咳了兩聲,頗為感慨,“這麼多年了,還是你最了解我。”
慈寧宮中燃著檀香,在這樣的環境中,蘇太後不多時就沐浴寬衣躺上了榻,吳嬤嬤見狀才終於鬆了一口氣。
太後這半年來的行為和情緒,轉變得太快,她直覺哪裡出了問題,細想又沒有具體疑惑的點,當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
從慈寧宮裡出來,天已經徹底黑了下來,嚴褚行走在狹長幽幽宮道上,兩側提燈的宮女壓根跟不上他的步伐。元盛隻得小跑著上前,手裡提著的那盞燈照出一行人的黑影,晃晃悠悠地打在了宮道兩側,寒鴉撲棱著翅膀從頭頂飛過,元盛吸了吸鼻子,一路跟上,心中兀自叫苦不迭。
這大半天下來,他可連口熱乎的飯都沒能吃上。
原以為九公主受了傷,又和皇上撕破了臉皮,定會被現實磋磨得不像樣,可來了失憶這一出,竟更勾得皇上片刻也離不了身。
這般的本事,真叫人嘖嘖稱歎。
嚴褚前腳才踏進建章宮,後腳就聽見了內殿裡傳來的清脆碎響聲,以及清茶桃夏隨著而來一迭聲的驚叫。
他神色更冷了些,二話沒說,親自伸手撩了簾子,腳下生風一般直奔著內殿那張龍鳳雕花祥雲架子床而去。
元歡醒了有小半個時辰了,才醒時迷迷糊糊的腦子裡一片混沌,也沒什麼掙紮的氣力,由著清茶和桃夏擺弄著潔了麵。可等那溫熱的帕子觸到臉頰時,她便嘶的一聲,記起了那夢中的場景。
事情的起因是一條石榴紅滾雪細紗千水裙。
那夢境支離破碎,分散成無數點碎光,元歡隻能皺著眉頭一點點地拾取,而後拚湊成一段完整無缺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