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如同握在掌中的沙,卻又不由任何人掌控,隻能眼睜睜瞧著它從指縫間流走。
眨眼,又是一個春夏秋冬從眼前虛晃而過。
長春宮中,氣氛有些壓抑,珠簾響動,桃夏默默將手裡的一捧花枝放進景泰藍花瓶中,花瓣與枝葉上綴著的晶瑩露珠儘數抖落在她衣裳上,顯出一塊塊斑駁的濕印,裡頭仍是半晌無聲,她不由得輕歎一口氣。
繞過那扇八寶琉璃孔雀屏,桃夏朝裡頭努了努嘴,小聲對清茶道:“娘娘情緒不好,我這張嘴又沒個遮攔,怕越說越錯,還是姐姐進去勸勸娘娘,好歹吃些東西罷。”
清茶朝裡看了一眼,皺眉道:“怎會沒勸過?隻是娘娘聽不進去,想要自個靜會兒,咱們也沒有辦法,說多了倒惹得娘娘心煩。”
隱隱約約的絮語傳進元歡的耳裡,她站起身,隨手從瓶子裡抽出一支木芙蓉,長而堅硬的護甲一劃,那花便從她手中掉落,在地麵上咕嚕嚕滾了兩圈,沾了灰塵。
元歡微楞,而後半蹲下身,將那花撚起,放置在小案上,目光極自然地再一次瞥過翻開到一半的書頁。
那上頭,寥寥兩行字,讓她心煩意亂了一早上。
新人迎來舊人棄,掌上蓮花眼中刺。
書是她去慈寧宮請安時借回來翻閱的,除了這本古樸的詩集,還有三四本晦澀難懂的佛經。
這一年,她與蘇太後之間關係拉近了許多,所以哪怕慈寧宮常年閉門,她也仍是隔三差五的去坐坐,聊聊天,甚至跟著念念佛經,靜心養性。
她們心照不宣地和解——為了同一個男人妥協。
憶及昨夜與嚴褚的無聲對峙,元歡思緒回籠,她伸手揉了揉隱隱作痛的額心,上了轎輦,去往慈寧宮。
蘇太後像是早就料到她會來,小佛堂中,她睜開眼睛,朝元歡招手,隨後指了指身邊的蒲團,輕聲道:“來,陪母後念念經。”
佛像前,香案裡點著的三根香已燃到了底,半截香灰像是被話語聲驚動,簌簌落下,元歡輕微頷首,朝慈眉善目的菩薩拜了兩拜。
“母後,兒臣來求個心靜。”
蘇太後被這樣坦誠的話說得泛起一絲笑意,眼角的細紋更為密集,“你做得已經比哀家想象中要好許多了。”
“流言四起,細查之下,竟沒有發現任何幕後指使之人,這可能嗎?”元歡細長的眉越皺越緊,“陳國公主來了幾日,流言就傳了幾日,兒臣總覺得這事太過巧合。”
“歡歡。”蘇太後眼裡蘊著星點笑意,“既然你我皆心知肚明,你又為何心不靜,氣不寧?”
“你該知道,這世上若是有心有勢者想隱瞞些什麼,查不到也屬正常。”
為何?
元歡不動聲色抿了抿唇,向來溫柔含情的秋水眸蘊上三四分怒意來。
“陳國是小國,向來依附我朝生存,而現在陳國公主在京中驛站住著,壓根沒有一手遮天的本事,能將一切撇得乾乾淨淨一絲痕跡也不留。”
“歡歡。”蘇太後聽出了端倪,不由得打斷了她的話頭,蹙眉問:“你懷疑是皇帝?”
元歡與蘇太後四目相對,而後低頭,極淺地苦笑一下,“不是懷疑,昨夜皇上來長春宮,親口認下了此事。”
這話一出,原本波瀾不驚的蘇太後也詫異地皺了眉,挪了挪身子,問:“皇帝怎麼同你說的?”
元歡眼裡陰霾初現,再出口時,聲音有些低落:“前幾日,我命人去查沈元元的每日行蹤異樣,卻不知為何,人才派出去就音訊全無,昨夜,皇上將那幾人悄悄帶回長春宮,同臣妾說,不準再往驛站那邊打探消息。”
這就等於為了陳國公主沈元元直接打她的臉。
這事擱在誰身上,都是無法三言兩語自我安慰就算了的。
更何況元歡本也不是個心大的。
這回蘇太後掀了掀眼皮,實實在在有些吃驚,“皇帝竟直接將你的人扣下了?這是為何?你可有問過他?”
元歡搖頭:“隻怕這回的流言,並不僅僅是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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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慈寧宮出來,耀眼的金陽均勻地撒在紅牆上,順著牆根投下一大片陰影,矮牆上,琉璃磚瓦投射出七彩的光暈,耀眼至極,輕易奪人眼球。
元歡皺著眉走在前頭,清茶和桃紅兩個大宮女緊跟其後,等到了長春宮,她方抿著唇開口:“近來天氣炎熱,本宮與太後懼暑,因此接下來兩月,搬去瓊玉樓小住,你們下去收拾東西。”
清茶和桃夏原本擔心她意氣用事,但一聽蘇太後也跟著同去,才堪堪將心放回肚子裡,手腳麻利地下去收拾了。
也因此,成武帝從禦書房轉至長春宮用晚膳的時候,正正撲了個空。
長春宮內殿,黑檀椅上,嚴褚往下壓了壓嘴角,似笑非笑地將元盛方才所說之話重複了一遍,也聽不出話語中的喜怒,冰盆中的涼氣撲麵而來,殿裡似乎還殘留著那人身上馥鬱的玉蘭香。
元盛有些緊張地擦了擦額上沁出的汗,苦著臉勸:“皇上息怒,這……娘娘畏暑懼寒,長春宮雖好,但到底不如瓊玉樓有那麼大個湖鎮著寒氣,方才慈寧宮也傳來消息,說是太後娘娘今日下午先娘娘一步在瓊玉樓住下了。”
看著架勢,是準備住一兩月,等天涼下來了,再考慮搬回的。
嚴褚聞言,驀地勾了勾唇角,長指點在桌案上那麵小巧的銅鏡上,“不錯,這回有長進,知道和母後一起壓朕了。”
元歡這個人,給人的初始印象除了美貌便是冷漠,但深入接觸之後,便知她冷如寒冰的表麵下,藏著怎樣的柔軟與赤誠。
沒有人會不喜歡她。
元盛唏噓:“太後喜靜,慈寧宮的門常年關著,但皇後娘娘每隔兩三日便會去問安,時常一待就是一整天,日常也跟著抄抄佛經,說是跟著太後養養性子。”
然後就發展成了如今的局勢。
嚴褚想起昨夜,小姑娘慘白的臉色,麵上再怎麼波瀾不驚,心裡哪能真的一點也不心疼,他有些不耐地揉揉眉心,吩咐道:“沈元元那邊抓緊些,朕不想再同她玩這樣無聊的把戲了。”
再等下去,還不知道將人哄回來時得費多大的力氣。
他對獨守空房沒什麼興趣。
元盛想起陳國公主那張驚為天人的臉,再想想這會乾淨利索住進瓊玉樓的皇後娘娘,也隻能將一聲略帶惋惜的歎聲埋在喉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