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噓——”
陳琇伸手抵在唇瓣上。
她抬眼看著陳謙,認真的用說小秘密的氣音對著陳謙說,:“嬤嬤說了,我要乖乖的不能出聲,也不能和陌生人說太多話。”
“你不能老問我了。”
說真的,單這一刻,陳謙寧願陳琇還是從前那般風度小氣,蠢鈍又渴盼著父愛的模樣。
而不是現在這個披著‘仙光’的‘假神真瘋’。
對於陳謙來說,這種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無力抓狂和惡心感,當真是叫人看一次,就恨一次。
看著認真說著‘瘋言瘋語’的陳琇,陳謙垂下的手不由的捏緊了,鮮血滲出手帕落在了地上。
......
彩雲和逐月跟在後麵,前頭康嬤嬤扶著陳琇往紋禾院裡去。
從沒見過他們陳老爺臉色那麼難看的康嬤嬤,在路上都忍不住問著陳琇,:“姑娘,剛剛老爺跟您說什麼了?”
陳琇眨眨眼,:“少說話。”
“哦。”
康嬤嬤覺著奇怪,:“就這一句?”
“嗯,就這一句。”
她們姑娘是不會對她撒謊的,琢磨不透的康嬤嬤也不再多問,:“等姑娘回去,我就再去請孫嬤嬤來一次,給姑娘再開些安神藥。”
“姑娘吃了壓壓驚,今晚好睡得安穩些。”
“嗯。”
*
夜色深沉,裹著一身寒氣匆匆趕回陳府的宋素英剛走到惜學苑的院門,卻發現院門沒有上鎖。
他推門進去,就見一道身影坐在月下靜靜地煮著茶。
一座小泥爐,一壺清茶,兩個杯子。
達官顯貴間盛行的叫人眼花繚亂的煮茶之術,陳謙也會,甚至可以說頗為精通,可他最愛的,卻是這樣簡簡單單清煮的茶。
恰好,宋素英也是。
看見宋素英,陳謙抬手倒了杯茶,隨後將杯子往前推了推,:“你來的正好,夜色深寒,喝杯熱茶暖暖。”
宋素英拱手見禮,:”素英見過伯父。”
陳謙擺擺手,:“這會兒就我們兩人,快彆多禮了。”
宋素英沒有說過他會回來的事,陳謙也沒有派人過問,可今晚,他就在此處煮茶。
一個不怕空等,一個不早不晚。
看宋素英飲茶,陳謙臉上露出了笑意,:“如今我這煎茶的手藝怎麼樣?”
“好。”
宋素英點了點頭,:“很解渴。”
“哈哈哈。”
陳謙忍不住撫掌而歎,:“好茶,解渴足矣。”
同樣笑著的宋素英卻看見了陳謙手上的傷,他笑容微頓,皺了皺眉,:“伯父,您傷了手?”
“小傷,不過是刻章時傷了手。”
隨意解釋完,陳謙看向宋素英,開門見山的問道,:“素英,你今日匆匆回來,可是為著琇姐兒?”
迎著陳謙的目光,宋素英毫不猶豫的點了點頭,:“伯父明鑒,素英想回鄉一趟,立即請了媒人來上門提親。”
“誒。”
聞言陳謙卻歎了口氣,他看著宋素英,:“這次琇姐兒極有可能被聖上不喜,你如今求娶,就不怕連累自身的前程嗎。”
“若琇姐兒當真做錯了什麼,必定已被當場嚴懲。”
“可既然沒有,那就說明此事錯不在她,六皇子與康王世子早有齷齪,此事京中人儘皆知。”
“琇姐兒若此時訂親,就更說明她絕無攀附之意。”
陳謙聽著宋素英這些話,卻未置可否。
他伸手慢慢的往杯子倒著茶,:“素英,你也是從白水鄉走出來的。”
“其他人或許不清楚,可想必你深知我們這樣田間刨食的人,要這樣一步步走到人前來有多不易。”
“琇姐兒之前或許是與你有恩,可如今她在陳府,又是我親生女兒,我雖非高官厚祿,卻也能保她衣食無憂。”
“我亦早已將你視作子侄,自然也想與你親上加親。”
“玉盈她一心傾慕於你,你們兩個在一起,當得起郎才女貌。”
“……我信你為人,你不會虧待了她,這樁婚事也對你前程有益,這確實是三全其美的好事。”
認真聽完陳謙這番肺腑之言的宋素英,起身一撩衣袍跪在了地上。
“就如伯父所言,若素英隻是為了報恩,這世上報恩的方式有許多種,不一定非要娶親。”
“可我確是滿懷傾慕之心。”
“伯父若問我為何喜歡琇姐兒,我答不出來,我隻知道一想到往後有琇姐兒陪伴餘生就按捺不住的心生歡喜。”
“三書六禮,八抬大轎,明媒正娶,今生素英唯有此願。”
“起來吧。”
陳謙一臉動容的親自伸手扶著宋素英起身。
君子何欺?
自是欺之以方。
百般受恩又求而不得也可攥著君子如臂使指。
陳謙的臉色有些悵然,:“我從未疑你,也非是我要百般推脫,而是琇姐兒......”
“唉,琇姐兒前些時候去寺中祈福上香時......貪嘴,從樹上摔了下來,傷著頭顱。”
“恰逢郡王在寺中重傷,所以此事府上不敢張揚,隻悄悄尋了大夫給琇姐兒治傷。”
“但時至今日,琇姐兒還未痊愈,癡癡呆呆如六歲孩童,一時記得人,一時又糊裡糊塗的忘了人。”
陳謙痛惜不已的看著宋素英,: “原想著等你鄉試後再告訴你。”
“誰知道嵐兒知道此事後怕琇姐兒今後遭人嫌棄,無所依靠,就想將她接進王府好好養著.....”
“昨日,聖上身邊的高公公親自過來傳話,要琇姐兒參加選秀,好指入郡王府內。”
“如今,如今琇姐已是登記造冊的參選秀女,此事已成定局。”
宋素英有那麼一瞬間覺得眼前都在轉。
他說不出話來。
可遊廊上陳琇眼中的陌生,映柳湖畔她垂淚不語的模樣反複出現在宋素英的眼前。
唯有此可以解釋得通了。
宋素英仰著頭捂住了眼睛,可眼淚還是流了下來。
陳謙拍了拍宋素英的肩膀,感傷的道,:“造化弄人,素英,非你之過。”
“伯父...我能,我能去見見琇姐兒嗎?”
宋素英紅著眼,手裡卻緊緊的攥著一個從袖中掏出的盒子,:“我早早的就備好了她的生辰禮,想在回鄉參加鄉試前......給她。”
此情此景連陳謙都忍不住長歎口氣,:“罷了,你去吧。”
*
定暉堂的後院有一處假山。
此刻這假山後麵,就站著陳琇和宋素英。
“琇琇。”
宋素英看著眼前神色清淺的陳琇。
他努力想笑,可笑著,笑著眼淚就落了下來,他先開了口,卻是罵自己。
“宋素英是個混蛋。”
“他自以為是,又輕狂的自視過高。”
“他曾經答應過陳大丫,要護著她一輩子的,可他卻食言了。”
在宋素英低頭的那一刻,陳琇飛快的眨了眨眼,將淚水咽了回去。
看著又好像忘了他的陳琇,宋素英的心被攥的生疼。
他緩了緩神,輕輕的將手裡的盒子遞了過去,:“這是我為你備下的生辰禮。”
“六月一日是你的生辰,這次我要回鄉,不能當麵賀你,隻能提前給你。”
陳琇頓了頓,卻到底還是伸手接過了。
見陳琇肯收,宋素英臉上的神色悲喜交加。
他情難自已的失態的一邊哭一邊笑,:“琇琇,我以後都沒法再送你生辰禮了。”
“琇琇,不,陳...姑娘是素英的……恩人。”
“若將來,將來有一日,陳姑娘能有用的上素,宋某的那一天,宋某必竭儘全力……蒼天在上,若有違此誓,宋素英必定死無葬身之地。”
【宋先生當真這般厲害?】
【誰說不是呢,外頭都傳瘋了,此番若不是宋先生,隻怕王爺都沒那麼容易從江南道脫身。】
【哎,隻可惜宋先生的臉卻被那些賊子給毀了,想當年,他和陳大人這對師生可都是大雍朝有名的‘玉麵探花郎’】
【是啊,真可惜。】
這是上一世陳琇曾聽過丫鬟扼腕的歎息。
言談間,她們對這位宋先生的容貌格外的關心。
雖然陳琇還在陳府的時候,宋素英一直沒有拜陳謙為師。
可陳琇想,能和陳大人一同被提到的宋先生,隻怕就隻有眼前的宋素英了。
宋素英記恩,又是個端方的君子,隻怕上一世也被盤剝著吃了個乾淨。
今日或許就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麵了。
這是守禮到刻板的宋素英竭力爭取的第二次見麵。
曾經頭腦簡單又自怨自艾的陳琇,以為自己避開宋素英,就不會給他帶來不幸。
可現在見識過許多“劇本”的陳琇卻明白了,有的不幸根本不是她以為的那般簡單。
陳琇抿了抿唇。
她看著眼前溫潤如玉又垂淚不止的宋素英,終究還是輕輕的道,:“棄捐勿複道,努力加餐飯。”
宋素英猛然看向了陳琇,:“琇琇!”
陳琇沒有說其他的,隻是看著宋素英,又重複了一遍,:“棄捐勿複道,努力加餐飯。”
【“宋大哥,你背的詩裡怎麼還有‘加餐飯’啊,書裡的人也急著開飯嗎?”】
【“哈哈哈,大丫,這可不是急著開飯,這是一句詩,詩的原話是:棄捐勿複道,努力加餐飯。”】
【哦,那宋大哥和我也要努力加餐飯。】
【這是離彆時才這麼說,情非得已……這樣,大丫,這顆棗給你,你保證以後不和宋大哥說這句話好不好?】
【好。】
她記得!
她沒忘,她還記著。
無以言喻的喜悅充斥著宋素英的心裡。
他欣喜的看著陳琇。
可對上麵無表情的陳琇,頃刻間宋素英的喜悅就被凍住了,喜悅褪去後,宋素英背後甚至慢慢的泛著涼意。
陳琇若說不認識他,可她卻記得這句話。
他和陳琇說過許許多多的詩詞,若是其他的也就罷了。
為什麼偏偏是這句?
是他曾讀詩時心有所感,並固執的把它解釋為情非得已的離彆的這句詩。
“素英,夜色深了,東西既然已經送了,就讓琇姐兒回去休息吧。”
正在此時,宋素英的背後響起了陳謙的聲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