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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十號人做一頓流水席,自然不是什麼難事,樊凡進屋歇了歇腳,沒一會便聞到了飄進來的菜香,再出來的時候,各個桌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菜碟,還有兩道菜沒出鍋,已經擺不上桌了。
皆是農家土菜,貴在豐盛。
小舅趕第二趟馬車又回來了,幾個壯漢子把酒扛進來,每桌擺上兩三大壇。
莫以為這作坊裡女工多,喝不了什麼酒……在大明,在鄉下,她們的酒量,說不準比漢子還大哩。
以往冬日裡要下田乾活,誰不先喝碗酒熱熱身子?
雖不是什麼名酒好酒,但管夠。
酒席開始,樊凡作為今日的主角,自然是要說上兩句的,不外乎便是感謝各位叔伯姑嬸對自己的照顧,以後讀書會繼續努力爾爾……這話說得越土便越接地氣,不興文縐縐的。
樊明義作為主家,也被起哄推上去講幾句,他先是連乾了三碗,才吼了一嗓子,豪氣道:“隻要大家夥願意跟著我,往後我們就一起掙大銀子!再乾一碗!”
大家夥也皆是舉起瓷碗,同嚎一聲“乾”,咕嚕咕嚕入肚。
其實,一直以來,樊凡都不甚明白,憨得有點傻的爹爹,到底是靠什麼能把這麼幾十號人統領起來,擰成一股繩的?四年間,這裡頭的人對爹爹是服氣的,才如此守得住這單生意。
如今,在這豪氣一聲乾,滿滿一碗酒中,樊凡似乎看懂了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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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過三巡,眾人微醉,正是最興奮的時候,不時傳出哈哈大笑聲,你一句我一句,皆不知道在說著什麼。
就在此時,一人嘴裡叼著一粗碗,右手抱著一壇剛開的酒,左手邊卻隻有空蕩蕩的衣袖,徑直來到了樊明義的桌前。
此人正是當年被大蟲咬了左臂的樊鐵,褪去了當年的稚嫩,臉上長了些胡子,也健壯了不少。
樊鐵什麼都沒說,粗碗放下,嘩啦啦酒水聲,先是乾了三大碗,樊父攔都攔不住。
喝完三大碗酒,樊鐵才說道:“十七叔,我又說上親事了。”
之所以用“又”,是因為樊鐵當年沒被大蟲咬之前,本就說了一門好親事,隻是沒有左臂不久後,女方就派媒人前來把婚事給退了。
剛沒了手臂,又被退了婚,樊鐵也曾消沉了一段時日,若不是後來被招進作坊裡,隻怕會做出什麼傻事。
樊父很是高興,拍拍樊鐵的肩膀,說道:“鐵子,這是好事呀!來,十七叔也敬你一碗。”周圍眾族親也倒上了酒,同敬樊鐵。
這一碗酒下去後,不料,樊鐵上前用獨臂抱著樊父,竟紅了眼眶,嚶嚶嚶忍不住哭出聲來,道:“十七叔,你對我有大恩,我鐵子這輩子都跟著你……”
樊父輕拍樊鐵後背,佯裝說笑道:“大家可都看著呢,一大老爺們怎麼跟個姑娘似的哭了起來,你找了親事,這是大好事,這裡的眾位叔伯都替你高興,莫要再哭了。”
鐵子這才鬆了手,袖子抹了一把眼淚。
樊父又道:“至於當年山中之事,早該翻篇了,你也謝過我多次,往後就莫要再提了,有什麼想說的,都在酒裡頭。”
“十七叔,你知道我說的不是此事。”鐵子搖搖頭,繼續說道,“你對我恩情何至於此?當年我斷了臂,被人退了婚,家中為了救我把老宅都賣了,牽連了一家人,窮困潦倒……若不是你不嫌棄我,把我招進來,隻怕我就真真成了個廢人,成了家裡的累贅,這可比死了還難受……你一箭,把我從虎口救下來,把我招進作坊,則是把我從廢人堆裡拽了出來,這是兩份天大的恩情,這輩子怕是還不完,隻能是一直跟著你乾,能還多少是多少。”
這是掏心掏肺的話,很是真切。
樊父並不表什麼態,隻是倒上兩碗酒,給樊鐵端上,說道:“十七叔跟你喝這碗酒,不提什麼恩情不恩情的,單憑你說了婚事,值得高興,這才是重點哩。”
不為彆的,就為你的喜事而樂,這才是樊父的初衷。
一旁的樊凡,心想,自己爹爹其實並不是“傻”。
即便是傻,這種傻也可愛得要緊,讓人心願臣服。
有的人靠嘴皮子服人,有的人靠才華服人,而自己的爹爹,並非靠的某一點特長之處服人,而是日常的點滴一切,本身就能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