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進雲裡,跌進海裡。
漫長的一生,如江河倒流。
似真似幻裡,有縹緲的雲霧從山坳飄來。
星夜下的村落,闃無人聲。
荊釵布裙的婦人,舉著生鏽的柴刀,將少女的右手摁在院內的石磨盤上,沾染幾分歲月風霜痕跡的臉上似悲似喜,魔怔一般,輕聲說著:“彆怕,阿滿,彆怕。不疼,就這一下……”
少女驚惶恐懼,竭力掙紮:“娘親,不要!不要——”
然而那素來身體孱弱的婦人,此時不知為何,力氣大得嚇人,眼神也亮得嚇人,仿佛在這一刻將自己畢生的生命力都燃入其中。
少女終究沒能掙脫。
柴刀鈍鋒落下。
斑駁的鏽跡一下疊滿了鮮紅的血跡。
周滿好痛。
她一下睜開眼,額上冷汗涔涔,入目卻是茅屋陋舍,環堵蕭然,陳舊的木桌上點著一豆油燈,豁口的粗陶杯盞擺在旁邊,地上零星散著幾張濺了泥的紙錢,而自己靠坐在漏風的門板後,右手手指傳來一陣鈍痛。
恍惚中,周滿下意識抬手。
那是自己的右手,細瘦的手腕,蒼白的手掌,纖長的手指,但小指處卻纏著厚厚幾層白布,隱約滲出血跡。
這便是方才鈍痛的來處。
周滿盯著那點滲出的血跡,又將目光投向眼前蕭然的屋舍,許久沒有回過神來。
前塵似夢,叫人一時分不清自己是莊生還是蝴蝶。
原來武皇金簡所載,竟然不假麼?
《羿神訣》一共九箭九重境,“有憾生”是第九箭、第九境。金簡上載,此箭神威莫測,奪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機,至上者能改暮為朝、定春為秋,有逆轉時光之能。
“我苦修此訣數十載,困在第八箭多年,始終未能堪破第九箭,未曾想臨死之前,倒好似摸著一點皮毛。”周滿心頭苦笑,又忍不住想,這會不會根本是自己的一場夢呢?“可若連做夢,都隻敢在斷指之後,也委實可憐了一些……”
久坐不動的身體有些僵硬,她扶著門起身,緩步走在這間簡陋的屋舍裡,帶傷的手指慢慢撫過那木桌上的紋理,陶盞上的豁口,還有窗邊那一隻狹長的釵盒,裡麵隻躺著一根簡單的烏木發簪……
是母親留下的遺物。
如果沒記錯的話,周氏昨日已經下葬。
送葬的人不多。
幾位村民幫著把人抬了,到山裡尋了個不錯的地方,卷上草席蓋上黃土,立塊牌子,便算是墓碑了。
她盯著簪頭看上一會兒,又慢慢放回盒中。
未關緊的窗扇縫隙裡,透進一痕深藍的夜色。
周滿拉開了門。
不大的院子被竹籬圈起,東角的石磨盤上殘留著血跡,地上落了一把柴刀。隻是接連下了幾天的雨,石磨盤上的血跡被衝淡了,柴刀上的血跡則和鏽跡混作一塊兒,已看不分明。
細雨未停,帶來滿地潮氣。
周滿坐在了簷下。
猶記得,這場雨是周氏斬斷她小指的那天晚上開始下的,而她就捂著包紮後的斷指,坐在這茅簷下,聽了一夜的雨。
從如豆大雨,到連綿細雨……
原來這一場雨,到今天也沒停,竟下了有這麼久嗎?
周滿一動不動,靜聽細雨,一直聽到東方見白、瀟瀟雨歇,遠遠聞得一聲雞鳴,方才起身,朝院落柴門走去。
村裡有早起貪玩的小孩兒,一路追逐著朝這邊來。
她出得門來,走沒兩步,便見三個十來歲的小孩兒追上了前麵那個小孩兒,兩三下摁倒在地,一邊拳打腳踢,一邊笑著大聲喝罵。
領頭的少年格外壯碩,是村裡孫屠戶的兒子;
被摁住打的小孩兒卻僅有七八歲,顯得瘦弱單薄,唇紅齒白,五官秀氣,是學塾裡教書匠成夫子的兒子成方齋。
因他父親脾氣古怪,常在學塾上罰人,若學生背不出書來還常向家長告狀,難免讓這些小孩兒懷恨在心。
他們不敢為難夫子,便都報複在身上。
成方齋年幼懦弱,獨自忍受,也不敢告訴成夫子,因為那多半會招致更多的為難。
周滿雖未上學,卻也曾因扒在學塾牆上聽過幾回講,這樣的狀況見過好幾次,向來是不好管的。
隻是今時到底不同往日。
周氏昨日才下葬,她嫌他們太過吵鬨,攪了門前清淨,於是腳步一停,淡淡道:“彆在這兒打。”
幾個小孩兒哪裡肯聽?
周滿雖大他們好幾歲,身量更高,可纖長細瘦,又臉容蒼白,站得再直,在小孩兒眼裡也沒有任何威懾力。
何況,大家都知道她斷了半根手指頭。
屠戶家的小孩兒看她一眼,冷哼一聲:“一個殘廢來管什麼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