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滿聽得“碧玉髓”三字,眼底神光驀地一閃,腦海中卻是瞬間浮現出《羿神訣》裡一句:“貫長虹之箭,必當以沉銀鑄刻箭矢,或取碧玉髓浸之。”
這來人難道有碧玉髓?
她尚未鬨明白是什麼情況,身旁文士的臉色已然大變。
因為這一幫修士疾行而來,竟是齊齊將這一家鋪麵圍住!
而那輛豪奢的馬車,正好停在門前。
直到這時,周滿才看清:這輛馬車固然奢華,刻金鏨銀珍珠作簾,可車廂兩側滿布著刀劍痕跡,深者甚至已洞穿木板,更有未乾的鮮血噴濺其上,顯然是才經曆過一場惡戰!
街麵上大多數人似乎識得此車,知道來人是誰,紛紛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起來。
文士則如做了一場大夢,恍惚地盯著那輛馬車。
有侍從走上前去,要替裡麵的人掀開車簾。
但裡麵的人今天似乎沒有心情擺譜,一柄灑金折扇伸出,便將車簾掀了,自己從車上下來。
這一刻,所有人幾乎齊齊倒吸了一口冷氣——
不是為這青年白玉作冠的靡費和金縷繡衣的奢侈,而是為他那幾乎被鮮血浸透的襟袍!
一張容長俊臉,連眉梢都掛著血。
昳麗的丹鳳眼裡,卻含著春風般的笑意。
隻是到底周身血氣太厚,不僅不親和,反而有種令人膽寒的森然。
周滿一見之下,不由輕輕“咦”了一聲,竟是覺得眼熟,但一時也想不起是什麼時候見過。
此時她旁邊的文士盯著來人,慘然一笑,叫了一聲:“金不換。”
於是周滿塵封的記憶打開,由模糊而清晰。
是在前世,封禪大典之前。
她在玉皇頂上等日落,門中弟子卻來稟報,稱一位“金郎君”投了一份名帖,帶了無數奇珍異寶作為禮物,來拜賀周滿封禪證道,且稱有要事相告,想請她賜見。
周滿翻開名帖一看,原來是金不換。
此人在爾虞我詐、爭鬥不休的修界,算得上一朵奇葩。因為比起旁人號什麼“真人”“帝主”“劍仙”之類,此人行走天下的名號,顯得格外簡單——
金老板。
蓋因此人經商,兵器、丹藥、符籙甚至是對整個修界至關重要的靈石礦脈開采,他都有染指。
天下修士笑稱,哪裡有錢賺,哪裡就有金不換。
門中弟子說,此人近日因涼州靈脈開采之事與三大世家起了爭端,今日備了厚禮來玉皇頂遞上名帖,恐怕是想借周滿之勢,與三大世家相抗。
那時周滿已是齊州帝主,地位穩固,且封禪在即,無意再惹俗事,更無意卷入與三大世家的恩怨,所以考慮片刻後,便使門人退回名帖,婉拒了對方。
她在山上看完落日,次日清晨才回。
聽門中弟子議論,那位金郎君在玉皇頂下等了有大半夜,直到月墜星沉,霜露滿身,方才離去。
他究竟有什麼要事要告知呢?
周滿不清楚。
因為僅僅在兩日之後,三大世家便糾集了千門百家屠戮了玉皇頂……
前世她隻遠遠望過此人一眼,但留下的印象卻很深刻——
有錢,非常有錢!
隻是倒不知,後來揮錢如土、呼風喚雨的金郎君,這時竟也在蜀州,還出現在泥盤街這種地方。
周滿心念閃動,情知一場好戲將在此地上演,因怕一會兒打起來身上濺到血,於是早早退至一旁,暗中觀察。
金不換腰懸玄鐵劍令一枚、墨竹老筆一管,外加小小的赤金算盤一把,從外頭走入,笑道:“司空兄見了我,怎和見了鬼一般,臉色如此蒼白呢?”
司空雲一歎,好似有無窮抱憾:“你竟能活著回來。”
金不換唇邊笑意於是隱沒:“而你竟連裝也不願再裝一下嗎?”
司空雲大笑:“大丈夫立於世,我既敢做,又有何不敢認?是我賣了你的行蹤,與人勾結設伏殺你。隻是沒想到,教你命大逃了,實乃我司空雲大憾、大恨!”
金不換久久注視他,隻問:“為什麼?”
司空雲輕蔑:“真是可笑,這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殺了你,你的生意便能歸我所有,這萬重蜀山中想殺你的何止我一人?”
金不換道:“可我待你不薄。”
司空雲再次大笑:“同我合作,每月分我三成利,便叫‘不薄’嗎?你當年不過泥盤街上一介肮臟將死的乞兒,是這街上一家施舍你一碗飯才將你養大,讓你活命!你有今日,靠的難道不是巴結世家、當了走狗,才能狐假虎威嗎?如今倒端起姿態,與我論起厚薄來了!”
他言語中,藏著辛辣的譏誚之意。
泥盤街上眾人都聚在門口,此時目光都落在金不換身上,卻都安靜一片,不曾言語。
周滿倒不料金不換有如此身世,未免驚訝。
金不換在原地靜立良久,方道:“那看來,怪我命賤骨頭硬,沒能死成。你們確對我有恩,隻是我這人,習慣了錙銖必較,同你之間的賬,總要算個分明。”
當他說要算賬時,司空雲臉上,終於露出了一抹悔色。
他道:“一人做事一人當,與人勾結伏殺於你,是我一人所為,你要算賬,請勿牽連我妻兒。”
周滿這時才注意到,跟隨著金不換來的那一群侍從中,有一紫衣青年,不知何時已抓了一名婦人與一十來歲的男孩兒在側。
司空雲目視金不換,神情中實有幾分哀求。
但金不換不應,隻道:“你自己了斷吧。”
司空雲一顆心便沉沉往下落去。
他眼底閃過幾分掙紮,終於麵色一狠,手一伸便招來飛劍,竟是決絕地向金不換斬去!
可隻聽得“錚”一聲劍吟,金不換先前空空的手中,已攥了一柄雪白的長劍,一劍便將司空雲飛劍斬斷,而後刺入司空雲胸膛。
斷劍墜地,司空雲竟笑了。
金不換隔著不到三尺的距離,手中頓得一頓,終於還是一搭眼簾,深深將這一劍完全穿透司空雲的身軀。
然後抽劍。
司空雲失去支撐,頓時跪倒在地,口中湧出鮮血來,隻勉力支撐著,抬首仰視那昔日泥盤街上的乞兒:“我非自裁,是你殺我。金不換,念在往日一飯之恩,你,放過……他們……”
語畢,方瞪著一雙不瞑目的眼,倒在地上。
旁邊那小孩兒大叫一聲:“爹爹!”
婦人滿麵是淚,隻將孩子眼睛捂住,哭聲不絕。
周滿轉眸凝望金不換,但見長劍點地,血跡從劍刃上蜿蜒落下,而此人寂然而立,垂著眼簾,神情難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