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寺聽了,越發羞愧地低下頭去。
金不換卻是個俗人。
這一時,他腦海裡浮現出來的,竟是夾金穀裡那女子不知是諷還是悵的一句:“宋蘭真是個好人……”
水榭裡的男子便是神都宋氏的少主宋元夜,聞言道:“妹妹說得對,總歸人無事便是最好的。快起來吧。不過你自小習箭,於此一道天賦卓絕,同齡人中未逢敵手,蜀中竟有人能打敗你。”
陳寺道:“是屬下學藝不精。”
宋元夜但問:“既交過了手,可知對方是什麼來頭?”
陳寺搖頭:“對方蒙麵,未露形跡,看著像是年輕女子。但其所用的箭法,卻是屬下生平僅見,辨不明來曆。”
竹簾裡便不由“咦”了一聲,似乎頗為意外。
宋蘭真聽後倒是平靜:“萬重蜀山,臥虎藏龍,有一二你我都不知的人傑方是正常之事。豈能如在神都一般,事無巨細,皆叫你知曉?”
宋元夜想想也對。
隻是他考慮片刻,轉頭對陳寺道:“但此事並不能就此罷休。碧玉髓於我宋氏而言不過一粒灰塵,失掉並無所謂;可你事先張揚,提前將此事傳得人所共知,人人都道是我妹妹要碧玉髓蒔花,如今你等非但空手而歸,還近乎覆沒,遭人恥笑的乃是我宋氏。”
這一番話,便忽然重了。
陳寺再次跪倒:“屬下丟了宋氏顏麵,罪該萬死!”
金不換聽得腦袋疼,很想翻白眼,但還是忍著,保持了禮貌的微笑。
宋元夜則道:“你是我宋氏家臣,又與我兄妹二人一塊兒長大,我等自然不會責罰於你。隻是你知道該怎麼辦吧?”
陳寺決然道:“陳寺必查清此人身份,彌補過錯,為宋氏正名!”
宋元夜點了點頭:“那你養好傷後,便親辦此事。至於原本交給你的差事……”
他終於看向金不換:“金不換,藥行之事你是否能一力打理?”
自夾金穀回來後,金不換便在等這一刻了,這時自然是道:“必當竭儘全力。”
宋元夜於是道:“那我便不派陳寺從旁協助你了。這一次是陳寺莽撞自驕,不聽你勸告,可見你無論見識能力都是上佳。藥行之事交你,我是放得下心的。”
金不換心裡道,若不出這一回事,隻怕你也放不下這心吧?
但他麵上不露分毫,仍是滴水不漏:“承蒙少主高看,願不辱命。”
宋元夜該交代的都交代了,便讓兩人退下。
隻是站在水榭內,遠遠看著金不換那一道拿著灑金川扇的身影,他到底有幾分顧忌:“此人一身市井習氣,輕浮放浪,藥行交給他,他手上必不會乾淨。我宋氏用他……”
宋蘭真淡淡道:“水至清則無魚。蓮花都出自汙泥,何況若無短處也不好拿捏。市井小人自有市井小人的妙用,兄長既用此人,便不該太過猜疑。否則事不能改,又失卻人心,乃為大忌。”
宋元夜便歎一聲:“妹妹提點得是。何況眼下這些,都是小事。如今最叫人疑惑的,還是王家……”
宋蘭真沒接話。
宋元夜便擰著眉頭,看向階下那盛放的牡丹,想起了今日神都傳來的消息:“原本那王誥說近日便來蜀中,定要與我同遊劍門,再親去散花樓臨《上陽台帖》,如今好像來不成了。神都來的信說,韋玄執意要薦另一人進學宮,王氏現在都快亂成一鍋粥了。區區一個長老,竟能如此專斷,也實在是他們王氏才有的奇景了。”
宋蘭真卻搖頭:“韋玄雖是王氏長老,又跟在那位身邊,素日裡神龍見首不見尾,可行事卻沒有這樣霸道。王誥乃是王氏大公子,原本說好的劍門學宮名額,也能給他拿掉,不像是韋玄該做的事。”
宋元夜道:“你懷疑是那位的意思?”
宋蘭真隻道:“不好確定。但若不是,那恐怕更有意思了……”
誰能想到,今年神都王氏,竟要薦一個外姓人進學宮?
宋元夜道:“我倒開始好奇,除那位以外,王氏今年要薦的這人,究竟是誰。”
“三日後自見分曉。”宋蘭真似乎並不在意,隻淺淺一笑,“再過三日便是學宮收人的截止日,屆時是人是鬼,都得進了劍門,讓人瞧瞧,辨個分明。”
*
周滿在家把弓箭之類的瑣碎處理妥當,按醫囑塗藥服藥兩日,左臂傷處便幾乎已好全了。
這時,距離與韋玄約定的時間隻剩下最後一天。
當夜,她竟有些睡不著覺。
前世未曾學劍,乃是她終生的抱憾。
如今夾縫裡爭得一絲生機,就要去劍門學宮了,她又有一種恍惚的陌生感。
畢竟那是她前世未曾走過的道路。
在這條路上,她將不再有任何先知的優勢,所遭遇的一切都是新的未知。
但總要走一回的,不是嗎?
周滿睜眼躺在床上,看著從窗外照進來的一束月色,終於是慢慢笑了起來。
既睡不著,乾脆起來打坐。
她翻身坐起,便將雙手垂落於兩膝,正待摒棄雜念。
不曾想,外頭忽然傳來了敲門聲,一下一下拍在柴扉上,似乎有些慌亂,有些著急。
周滿不由一怔。
這深更半夜,是誰來找?
她披衣出門,一麵往院中走,一麵問:“是誰?”
門外人帶著哭腔,喚了一聲:“滿姐姐。”
周滿眼皮登時一跳,將門一拉,竟見成方齋滿身滿手的血,站在門外!
他瘦小的身體顫抖著,滿麵倉皇無措。
她一時都忘了開口問。
成方齋見她出來,張著那雙沾血的手,害怕極了,哆嗦著道:“我、我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