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劍!”
“你學我的招,好啊,誰不要臉!”
“大道三千殊途同歸,你的招就是我的招!老娘就偷你怎麼了!”
……
院落中一身姿颯爽的女子,挺劍與另一名穿著群青道袍的年輕道士狠鬥,招招都往死裡招呼,打得不可開交。
金不換輕輕咳嗽一聲,隻道:“是青城派的霍追師兄和峨眉派的餘秀英師姐,因住在對門,自到學宮後已打了有半個多月。咳,刀劍無眼,咱們還是快些走吧。”
那兩人打起來眼底完全沒有彆人,壓根兒沒看見院中有生麵孔。
周滿看他二人劍勢,點了點頭,深以為然。
兩人移步,又上了另一條長廊,剛巧從一間門扉緊閉的屋子前麵走過。
裡頭竟然一片喧嚷。
隔著門周滿都聽見了聲音。
“來啊,來啊,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今天誰也彆想從這屋裡站著出去!”
“好酒,好酒啊……”
“人生得意須儘歡,莫使金樽空對月,誰來舞一段劍?我為他擊節而歌!”
……
這回不用金不換開口,周滿已聽出了眉目:“散花樓的?”
金不換又是一聲咳嗽:“是。他們這一脈承自當年青蓮劍仙,向愛放歌縱酒、吟詩舞劍,嗯……可能是吵鬨了一些。不過付錢買酒的時候十分大方……”
說到最後這句時,他眼底分明是幾分商人才有的精明。
周滿頓時了然,且還想起了先前接雲堂前金不換遞給那楊管事的賬本:“金郎君在劍門學宮裡竟也能做生意?”
金不換一麵走,一麵搖著扇子笑,眉眼間竟有幾分得色,隻道:“天底下什麼事不是生意呢?師妹將來在學宮中若有什麼短缺,也可……”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還等金不換話音落地,前麵一座亭中忽然傳來高聲的吟誦,語中頗有憤懣之意,一轉又變得無奈悲切,“榮枯咫尺異,惆悵難再述……”
這聲音傳來的時機無巧不巧,正好拿來罵金不換似的。
金不換臉色頓時一僵。
周滿抬頭一看,那亭中立了一名青年,眉眼方正,輕袍緩帶,頭戴木冠,腰間掛一管墨竹老筆,正冷冷看著這邊。
或者說……
看著金不換。
金不換頭疼,不得已走上去,卻還是一副沒太有正形的樣子,笑著道:“見過常師兄。師兄或可誤會了,我這是在帶新來的師妹挑選學舍,又沒去招搖撞騙,何必開口便用這種‘大詩’念我呢?”
那常師兄遂看周滿一眼,也不知信沒信,反正冷哼一聲,一甩袖子便走了。
周滿看著此人背影,不由思量。
金不換卻還滿不在乎:“這不用再說了吧?杜草堂的。”
周滿道:“你也是杜草堂的。”
金不換道:“我猜你必是在想,我這樣的人看著同杜草堂格格不入,怎麼不僅進了杜草堂,還能用杜草堂的名額進學宮?”
周滿點頭。
她本以為金不換這回會為她解惑,誰料這人大笑一聲,竟道:“不告訴你,自個兒猜去吧!”
周滿:“……”
金不換瞧她麵色,笑得更是開懷,一雙桃花眼瀲灩得煞人,心情甚好:“東舍已經逛過,我帶師妹去西舍看看吧。”
西舍住的是六州一國來的人,嚴格說他們並不是被“薦”上來的,而是從所有適齡報名修士裡一輪一輪公平決選出來的,身世背景或許各異,但實力必然都是一等一的強勁。
周滿對這一派係十分感興趣。
去西舍要折轉方向,正好會從學宮後山一座巨大的瀑流下經過,隻是他們沒想到,才剛走至近處,竟見那瀑流對麵的一座高台邊圍了不少人。
金不換頓時停下腳步:“那邊不是刑台嗎?”
高台上立得幾根銅柱,其中一根上竟綁了一名中年男子,正有一年輕修士執著金鞭往他身上打。
那金鞭上隱約帶著閃爍的雷電,打在人身上立時皮開肉綻,格外可怖。
那中年男子一身冷汗,已近暈厥,眼見著是快扛不住了。
“父親!”
下方一名年輕女子,終於沒能忍住,撲了上去,用自己的身體將那中年男子擋住。
金鞭頓時落到了她身上,濺起一片血花。
鞭梢甚至抽到了她脖頸臉頰,留下一條觸目驚心的血痕。
執鞭修士頓時停了下來,看著旁邊立著的一人:“高管事,這……”
那高管事穿得同周滿先前在接雲堂見過的楊管事差不多,隻是年紀沒那麼大,麵容看著更肅冷一些。
他沉了臉嗬責那素衣女子:“趙霓裳,你要乾什麼?”
趙霓裳僅著一身深白素裙,神情堅忍,並未流淚,但向地上叩首:“那一尺裁雲錦,乃是家父親收了要給我的。若論擅動之罪,霓裳理當難免。家父為宋氏、為學宮,裁衣多年,如今年邁體衰,五十鞭刑他恐怕難扛,還望高管事體恤,能讓霓裳代父受過,願領金鞭!”
那高管事似也有一絲不忍。
但低頭一看手中拿著的那一尺雪白的裁雲錦,那一絲不忍還是被他驅散了,隻道:“規矩壞不得。這一尺裁雲錦雖的確是宋小姐製衣剩下的角料,我也相信你父親並非有意,隻是想拿了給你做生辰之賀,可公家的東西豈能私拿?今日隻是一塊角料,小罪若不責罰,他日旁人誤以為可效而仿之,小罪釀成大盜,屆時再罰如何服眾?今次不為懲戒他,隻是為防微杜漸。”
趙霓裳喊一聲:“高管事!”
高管事不再看她,揮手吩咐:“把她攔住,繼續行刑!”
立時有人上來將趙霓裳拿住,方才那執鞭之人於是再次舉鞭落下。
一連十好幾鞭,鞭鞭落實。
周滿同金不換走得近了一點看著,隻見那名為趙霓裳的女子掙紮不脫,終於軟倒在地,紅了眼眶。
圍觀之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少部分佩戴玄鐵劍令,也有零星二三個佩戴白玉劍令的,但更多的是身上什麼也沒佩的。
有人小聲道:“趙製衣也真是糊塗,裁雲錦既要給蘭真小姐製衣,便是剩下不要的角料,又怎可拿給自己的女兒?”
周滿聽著,便向那人看了一眼。
金不換在旁邊沒有說話。
不多時,剩下的十多鞭終於罰完,那執金鞭的修士退了開,綁著那中年男子的繩子一鬆,血淋淋一個人便從柱上掉了下來。
趙霓裳的聲音終於帶了哭腔:“父親——”
推開拿住她的那兩個人,這一回沒人再攔,她終於來到那中年男子麵前。
然而那中年男子眼睛一閉,氣息已然微弱。
趙霓裳一碰他,便沾了滿手的血,已慌了神:“父親,父親?求求你,再撐一下,我帶你去春風堂,我帶你去看大夫……”
可她身形瘦削孱弱,哪裡扶得動人?
她幾番嘗試,不得已將求救的目光投向周遭看客:“有沒有人幫一下?送我父親去春風堂……他快不行了……”
然而所有接觸到她目光的人,都悄然轉開了眼,或者搖搖頭,歎著氣離開。
竟無一人願出手相幫。
周滿皺了眉,眼見那趙霓裳慢慢陷入絕望,心裡卻在想:各人自掃門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這般的炎涼,方是世間常見。
趙霓裳又怎能想到?平常還有說有笑的人,到了這種時候不是袖手旁觀,就是轉頭避開……
她幾乎就要接受這樣的命運了。
然而也就在這一刻,她看見了周滿:一大堆人裡,隻有這名女子立在那邊,麵容平靜,沒有半分畏懼,甚至好像在深思什麼,
金不換相信,這一刻的趙霓裳是看見了救命的稻草,且她願意為了這一根稻草所帶來的渺茫希望,孤注一擲!
那瘦弱的女子竟然轉身,拋開所有不知所謂的顏麵,向著周滿,向著一個甚至都算不上見過麵的陌生人,長身跪倒,拜下的瞬間,有淚滾落:“可否請這位師姐幫忙,送家父去春風堂?”
一時間,周遭所有目光都落到了周滿身上。
周滿有些意外。
金不換微不可察地擰了一下眉頭,麵上雖還帶一點笑意,可聲音裡卻藏著一股子冷,隻對周滿道:“這不過是綺羅堂裡一名裁衣侍女,周師妹還是彆管了吧。”
趙霓裳聽得此言,心便冷了下去,整個人的生機都仿佛在此刻絕滅,緩緩垂下了頭去。
周滿望著她,靜默不語。
金不換轉身便欲拉她繼續去逛西舍,沒料想,周滿忽然笑了一聲,竟問他:“春風堂怎麼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