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蘭真正在擺弄蘭葉的纖長手指頓時一停,兩彎蛾眉不由輕蹙,終於轉過身來:“怎麼會沒了?”
刺桐道:“五十的鞭刑常人或恐能受,可趙製衣前幾年生過一場大病,身體已大不如前,又已上了年紀,體質衰弱,大夫說沒能扛住。”
宋蘭真不由靜默。
她修煉《十二花神譜》,自也是芙蓉如麵柳如眉,婉約且秀雅。但這一時靜下來,眉目間卻也有幾分威嚴,並不十分容易親近的感覺。
想了想,她才問:“你去看時,趙霓裳那邊是何反應?”
刺桐這一路上其實都在回想趙霓裳的反應,此時便道:“她似乎已經哭過了,對著我時十分平靜,嘴上也不曾怨憎半句,還主動領受了您讓我帶過去的丹藥和裁雲錦。”
宋蘭真道:“嘴上不曾怨憎,那心中一定有了。”
刺桐道:“那裁雲錦用過後所剩的角料本應焚毀,綺羅堂為宋氏製衣時都是這般規矩,為的是避免旁人同主家有一樣的穿戴。趙製衣憐惜那一尺裁雲錦,犯了糊塗,管事又不知您的脾性,便都按照以往慣例來處理了……”
宋蘭真問:“以前都是如此嗎?”
刺桐道:“以前宋氏其他人來學宮進學時,都是如此。”
宋蘭真便輕輕歎了一聲:“若曆來就如此嚴苛,於我宋氏而言,恐怕絕非好事。”
刺桐揣摩了一下,問:“要責罰那管事嗎?”
豈料宋蘭真考慮片刻,竟搖了頭:“事無巨細不可能總都稟報到我這兒來,讓我裁奪。管事們也不過是照章辦事,且還是為了宋氏。我若因此責罰,焉知不寒了下麵其他做事人的心?這次是事有湊巧,是一場誰也不願意發生的意外。”
刺桐猶豫:“那趙霓裳恐怕……”
宋蘭真慢慢把手裡那杯用來澆花的水放回到桌上,隻道:“若有恨,那也是無法的事。我們哪兒能事事都討得好呢?在這個位置,便隻能權衡利弊,兩害相權取其輕罷了。”
刺桐心底複雜:“那便都不管了?”
宋蘭真道:“不管了。”
隻是她抬起手指,用那纖細的手指壓住額角,想了想,又道:“但你一會兒寫個條陳,將此事原委都列在上麵,遞去給我兄長看,讓他著人改一改,金鞭之刑往下減十個數,免得下次再生這般事端。”
刺桐應了一聲:“是。”
宋蘭真有些倦意了,隻道:“行了,你去吧。”
刺桐立在原地,卻不知該不該說。
宋蘭真見了便問:“還有彆的事嗎?”
刺桐道:“我去春風堂時,見到那位王氏薦來的姑娘了。聽人說,趙製衣被罰之後,無人願送他去春風堂,是這位周滿周姑娘施了援手。”
宋蘭真有些驚異:“王氏的人施以援手?”
刺桐點頭:“我也正是忌憚這一點。”
宋蘭真現在是真頭疼起來了:“王氏今年下什麼棋,還真令人看不透。該來的,占了二十年的名額遲遲沒來;倒是半路上殺出個誰也不知道來曆的……明早是誰的課來著?”
刺桐道:“參劍堂劍夫子的課。”
宋蘭真便道:“劍夫子的課,誰也不會錯過,那明日就能見到了。”
*
周滿進屋後轉得一圈,把屋裡一應事物研究熟悉過一遍後,便坐了下來,然後習慣性地在腦海裡把今日所發生的樁樁件件都過了一遍。
末了,便不免想起宋蘭真。
前世在神都時,這位宋小姐算得她唯一的朋友,她們在一場花會上認識,相談甚歡。即便後來周滿曆經劫難,與三大世家早已交惡,卻也還認同她的這份交情。
所以在封禪那一天,宋蘭真來賀,她也親自前去迎接。
可誰料,還給她的竟是深深一錐。
那是一柄用桃木做成的細錐,加以九重符咒,能破去世間最堅固的防禦。
周滿護身的玉符碎了。
那桃木錐刺入她腰腹,暈開了一片血。
比起痛來,當時她更多的是不解。
於是像世間無數橫遭背叛的庸人一般,周滿問出了那一句:“為什麼?”
宋蘭真悵望著她,輕聲說:“我姓宋啊。”
周滿忘不掉,就是這一記桃木錐,拉開了圍剿玉皇頂的血腥帷幕,從山下殺到山上,從白天殺到深夜,殺得她忘了恩、拋了情,從此怕了錦繩。
“姓宋……”
她輕輕一聲歎,到底晃了晃腦袋,把舊日的思緒都搖了出去。
眼見時辰尚早,看了看明日的排課,她便直接盤坐下來,開始修煉《羿神訣》心法。
直到日頭西斜,才忽然起身。
周滿竟推開門,朝春風堂走去。
路上碰見一些人,大多用一種奇異的目光打量她。
可周滿全作未見。
夕日已沉,春風堂籠罩在一片燒紅的晚霞裡,果真如王恕所言,已經沒了人——
除了他自己。
周滿到時,他正拿著火筷子撥弄簷下那藥爐膛內的火,一見她來,竟一點也不意外,笑一聲:“你來得巧,茶剛煮好。”
他提起爐上已經煮好的茶,給周滿斟上一盞。
周滿立在簷下,接過茶盞,看得一眼,卻異常鄭重地向他道:“謝謝。”
王恕給自己也倒上一盞,似乎並未在意:“一盞茶罷了,待客之禮,應當的。”
周滿淡淡道:“你知道我不是為這盞茶才專程來向你道謝。”
王恕便停下來,歎一聲:“舉手之勞罷了,何必言謝?周姑娘請放心,我這人既不多喝酒,也不亂吃藥,不至於胡言亂語的。”
周滿便輕輕笑出聲來。
她並不愛欠彆人人情,但白日裡當著金不換的麵瞎扯,卻是多虧了王恕才沒被揭穿。
不說將來人情還不還,當麵道謝是必須的。
隻是王恕看著她,想了想,竟道:“不過下次若遇到旁人,可未必有這麼容易,姑娘行事還是應當再小心謹慎一些。”
周滿心道,我要再小心謹慎一些,現在你站我麵前就是個死人了。
但麵上她從善若流:“多謝提點,下次一定。”
然後才飲了一口茶。
再然後,就有點難以忍受地皺起了眉頭。
王恕看她表情,怔了一下,問:“太苦嗎?”
周滿實話實說:“你們春風堂的茶都被藥味兒浸了,苦得厲害。”
王恕考慮片刻,竟自袖中取出一枚雪白的小拇指大的丹丸來,投入她茶碗中,道:“你再喝看看呢?”
周滿可不會亂喝:“這是什麼?”
王恕笑道:“世味煮成茶,若是太苦,不妨加一丸糖。”
周滿:“……”
世味煮成茶。
她默然片刻,再飲一口,茶水果然變得清甜不少。
周滿覺得這人奇奇怪怪:“怎會有人隨身帶著糖丸?”
王恕有些不好意思:“小孩子吃藥都怕苦,所以隨身備著幾丸,若遇哭鬨,便哄哄他們……”
周滿:“……”
這人把我當什麼了?
王恕被她瞧得不自在,咳嗽一聲,方道:“天色已晚,周姑娘不早些回去嗎?明晨是劍夫子的課,不敢遲到的。”
周滿忽然問:“你明日也去參劍堂?”
王恕歎氣:“既來了劍門學宮,無論用不用劍,總要去聽一聽。隻不過我修為微末,聽聞劍夫子脾氣大、規矩也多,隻盼到時彆難堪到連門都進不去。”
會讓人難堪到連門都進不去?
周滿想了想,慢慢皺起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