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濟世心(2 / 2)

劍閣聞鈴 時鏡 6884 字 9個月前

除了目光顯得有些遲滯之外,楊氏還算平靜,但並未請他進去,隻叫他一聲:“王大夫。”

王恕聞見了一點清苦的藥味兒,向她身後一看,沒看見藥爐,但看見了將藥爐遮住的蒲扇。

他靜默片刻,卻將提籃中的兩包藥取來,遞給楊氏,輕聲道:“這副藥能緩咳疾之症,是給你開的。”

楊氏接住了那藥包,眼眶已紅:“是我害死了自己的孩子,還冤枉了你……”

王恕道:“不,你不算冤枉我。”

楊氏抬頭望他。

王恕便慢慢垂下眼簾,隻道:“是我給你抓藥時,沒有叮囑周全,更沒有考慮過附近山中會生長芫花。若非我近日不在館中,而你與彆人一般,平素便信任我,阿寶病情有變時,你該會找彆的大夫來看,而不至於繼續給他服我開的舊藥……”

“夠了!”楊氏一雙眼赤紅,再也忍不住淚,“你以為說這些話能讓我好過一些嗎?分明是我不小心害了他!就算沒有芫花,難道就沒有彆的花嗎?她說得沒有錯,是我害死了自己的孩子,還不知曉!該為阿寶償命的,是我自己!你走,不要再來了——”

她把那兩包藥砸回到他身上。

王恕卻沒有走,隻是從袖中取出了薄薄的一張紙。

那是病梅館中用來寫藥方的算不上多好的毛邊紙,上頭卻並非他清疏的字跡,寫的也並不是各類藥材的名目。

紙上的字跡,分外稚拙。

那分明是年紀不大的孩童習字時所留,墨跡暈染輕重不均,旁邊還有用手指頭蘸了墨,畫的兩個小人兒。

王恕將這張紙遞向她:“前陣子,阿寶聽說你要讓他上學,到館來玩的時候,便央我教他寫字。我教他寫了自己的名字。他說你要每日上山幫人乾活,才能掙錢養他,累出了咳疾,等他上了學,識了字,就來館中跟我學醫,幫你把咳疾治好……”

楊氏不敢相信,接過那張紙細看,手指撫過時,眼淚卻掉下去,將墨跡暈染開。

王恕喉間也湧上幾分酸澀,聲音放得更緩:“我師父曾說,自來世間能為良醫者,或者己身有疾不能治,從此視人如己,體他人苦痛;或者為醫親故,視他人如親人,也能常懷慈悲。阿寶問我,他能不能學成。我和他說,他若長大,必是良醫。”

那紙上一筆一劃,皆是她的孩子認真寫下。

楊氏已泣不成聲。

王恕隻道:“我不知道阿寶有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你,可我想,該讓你知道。我怕我以後……忘了,或者你也不在了,往後就再沒有人記得,他有過這麼一個不是很大的心願。”

楊氏哭得站立不住,抱住自己,蹲到了地上。

王恕望著她,看了良久,先撿起地上那兩包藥,放到門邊,道一聲“打擾了”,然後才欠身為禮,從窄巷裡走出來。

周滿靠在巷外,已聽了許久,此時便轉頭看向他。

王恕抬頭,也看見了她。

兩人對視,誰也沒說話。

王恕先收回目光,繼續往前走去,隻是走沒幾步,又停下來,頓得片刻,終於走回到她麵前:“對不起,是我不好。你不是愛管閒事的人,卻為我出頭,我不該發脾氣,不該口不擇言,更不該吼你。”

周滿看著他,沒言語。

王恕便道:“我知道,真相總要告訴她,可那一時半刻,心中實在難以決斷。是我該感謝你,你替我了做了我做不到的事。”

周滿問:“倘若她死了呢,你也不怪我嗎?”

王恕垂下頭去,靜默良久,終於道:“久負苦痛,心受熬煎,若實在難承,生念滅絕,自己了斷,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周滿道:“所以你也沒有勸她一定要活著。”

王恕輕聲道:“我隻是希望她能活。”

周滿忽然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王恕望著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總之,我絕沒有因為你插手此事,對你生出半分的不喜。周滿,可不可以不要因此便厭憎我?”

周滿問:“你總這樣嗎?”

王恕不明所以:“什麼?”

周滿道:“總這樣瞻前顧後,事事都想做得周全,人人都想顧得妥帖,自身都未必能保,卻還想去多救一個人,多顧念一個人的感受……”

王恕怔住,答不上來。

周滿望著他,心中真是五味雜陳,實在形容不上來那股感覺,隻知道金不換叫他,是在沒有半點叫錯——

五感有缺,七脈不通,修煉不得,形如廢物。

偏是這樣一個人,生了一顆濟世的仁心。

她無法分辨自己此時到底是憐憫更多,還是嘲諷更多,隻慢慢道:“菩薩,你是泥捏的。這天底下,有那麼多的人,難道你都要去救、又都救得過來嗎?”

泥菩薩靜了許久,回望著她,竟然道:“我並不是人人的感受都會顧及,也並不敢想以我病體殘軀能救世間蒼生,我隻是……”

周滿皺了眉。

王恕頓了片刻,才補道:“我隻是,看見了。”

既然看見了,又怎能視而不見?

周滿聽了,沒忍住搖頭,隻望向泥盤街上走過的那些男女老少、悲喜不同的麵孔,向他笑了一聲:“那你應該學著把眼睛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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