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恕慢慢道:“是‘待日晞’。”
金不換從未聽過:“‘待日晞’是什麼?”
王恕抿著薄唇,拉下眼簾,直接拉過了周滿的手腕,搭上她的脈按了一陣,才擰著眉頭放下,隻道:“朝露待日晞。原本是一味極其罕見的藥,可以用來為人拔除毒氣、邪氣,甚至病氣。普通人如若誤服,也不會有太大的影響。但若是修士服了,便是一味陰險的毒藥。”
周滿倒不意外:“有多陰險?”
王恕便抬眸望她:“此藥不傷人身,但會損人根骨。”
周滿眼角頓時微微抽了一下:根骨一字,在修界意味著什麼,誰不知道?
王恕道:“根骨關係到一個人修煉的天賦,可若長期沾上此藥,便如朝露被晨日所照,損耗毫無聲息。日削月減,時日一久,縱是舉世聞名的天才,也會變成資質尋常的庸才,境界永遠停滯,再難寸進……”
此言一出,金不換登時倒吸一口涼氣。
有什麼害人手段,能比剝奪一個人的天賦、使人跌落凡塵更陰毒?
周滿想過此毒或恐有些說頭,卻沒料想能陰毒至此!
當真是殺機疊殺機,算計覆算計。
一時間,她抬起手來,注視著掌心蔓延的紋路,隻覺一股深濃的陰影襲來,沉沉地蓋在自己頭頂。
王恕則問金不換要來他那瓶養氣丹查看,並取出自己那一瓶作為對比,比完後,便道:“我們的都沒問題,隻有你的不對勁。周滿,當真是春風堂的人送來的藥?中間可曾有人接觸過你,將此藥調換?”
周滿回視他:“藥瓶自送到我這兒起,便存於須彌戒中,不曾有彆人碰過。即便昨夜昏迷,須彌戒也是我滴血認主之物,他人無法打開。藥是不是春風堂的藥不知道,但藥確是我在東舍時,由春風堂的人一並送來,分到我手中的。若非如此,來曆不明的丹藥,我又怎麼敢服?”
王恕喉間於是微微湧動了一下。
他露出了一點難受的神情,分明忍耐著幾分不願表露的怒意,隻閉了一下眼,將那藥瓶放回了桌上。
周滿看了,竟好似明白他為何難受,又為何動怒,不由笑道:“一瓶丹藥有十一丸,從剛進學宮那幾天開始,到今天為止,我已經服了其中七丸。不過你都說了,要一些時日,此毒才會發揮效力。我近來修煉進境迅速,並未感到有什麼異常,想必並無大礙,你不必如此擔心。”
倘若的確是春風堂的人送的,而不存在中途調換的可能,那就已經意味著周滿已經服用此毒將近一個月!
王恕就是不願意事情如此,才多此一問。
可誰能想到,周滿不僅反過來勸慰他,還一臉無所謂!
先前壓著的那股怒意與對她的不滿一並竄了上來,泥菩薩忽然生氣極了:“並無大礙?什麼叫並無大礙!就算眼下毒輕能治,隻服了七丸便不叫做‘毒’了嗎?今日是沒異常,明日呢,後日呢?連這等攸關生死之事你都不放在心上!”
周滿頓時一怔,沒料他會發作。
王恕卻又想起先前的樁樁件件:“參劍堂偏要試劍是如此,泥盤街逞能殺人是如此,今時今日被人暗害下毒還是如此!你本有一副無恙之身,就不能多愛惜自己哪怕一點嗎?!”
金不換隻約略知道周滿參劍堂試劍那一次有些損耗,對泥盤街殺陳寺那晚後的事卻全不知曉。
隻是聽了泥菩薩這話還有什麼不明白?
恐怕她在病梅館那兩日也沒乾多少人事,否則能讓泥菩薩氣成這樣?
他反應極快,又知周滿絕非什麼好脾性的人,生怕他們在這節骨眼上吵起來,連忙一拉王恕,勸道:“彆彆彆,天下豈有人不愛惜自己呢?周滿這麼說,想必是不願你為她太過擔心。你自己早先不還說過嗎?修煉的事,她心中有數,肯定比我們兩個明白。”
王恕不願退讓。
他杵著沒動,看一眼周滿,竟篤定道:“不,她不明白。”
金不換頓時頭疼,眼見這個勸不住,便想勸那邊,瘋狂給周滿使眼色。
然而周滿比泥菩薩難伺候多了。
她既不吃軟,也不吃硬,聞言甚至還笑了一聲:“我愛不愛惜自己有什麼所謂呢?又不是我愛惜了,旁人就不會害我。”
說這話時,她眼睫淡淡地垂下來,蓋住了眸中的晦暗,神情間仿佛隻是一種並無所謂的縹緲。
可接下來的話,卻一句比一句挑釁。
她張眼看向王恕:“若以你嚴苛的尺度而言,我自然算不上愛惜自己。可那有什麼要緊?世人若什麼都會,什麼都能,還要你這樣的大夫乾什麼?”
“……”
金不換驚呆了,這話一出,還勸個屁啊!
果然,王恕萬沒料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枯瘦的長指在袖中攥緊,蒼白的手背上已隱約現出青筋,怒意在胸膛一陣起伏,看她好半晌,最終竟道:“好,好!”
語畢,他拂袖轉身,直接拉開門就走了出去。
誰也不知道這“好”字究竟是什麼意思。
金不換心裡拔涼拔涼的,但自問對泥菩薩有幾分了解,見人一走,不由喃喃道:“周滿,你完了。”
然而身後周滿沒有任何反應。
氣走那尊泥菩薩之後,她隻是拿起了那還裝著兩丸養氣丹的瓷瓶,從裡麵倒出一枚丹藥來,放在手裡,若有所思的看著。
金不換回頭便道:“泥菩薩人雖然迂腐、固執了一點,可心是好的啊。人家才幫你驗了毒,你不感謝一番也就罷了,好歹再多問幾句,查查背後是誰吧?怎麼——”
話說一半,戛然而止。
因為他看見了此刻周滿的舉動——
在盯著這枚被人下了毒的丹藥好半晌後,她好像有了什麼決斷,竟忽然抬手將這一枚毒丹服下!
金不換頭皮都炸了:“你乾什麼?!”
周滿唇畔掛笑,眸底卻有幾分令人膽寒的凶邪:“是誰不重要。有人想玩,我周滿便奉陪到底!”
端看是誰棋高一著,又是誰局敗身死!
金不換從未見過這樣瘋狂之人,但覺一股戰栗從腳底往上竄。
直到此刻,才算明白泥菩薩方才為何那般生氣……
他深深望著她:“他沒有罵錯,你豈止是不明白?你根本是喪心病狂。”
周滿掂掂那僅剩下一枚丹藥的瓷瓶,懶得回應他,隻算了算春風堂下次送丹藥的時間,然後問:“你跟他關係好,能不能幫我問問這毒丹的製法?尤其是這什麼‘待日晞’的毒,我想要張方子。”
金不換差點跳起來:“你才把人氣走,我怎麼去要?”
周滿道:“菩薩心軟,你要要肯定有。”
金不換氣憤不已:“你這不欺負老實人嗎!”
周滿終於抬眸看他一眼,竟沒否認:“我就是啊。”
金不換指著她:“你——”
他一時為之氣結,什麼彆的話也說不出來,隻能重複一句:“你有病,你有大病!”
周滿渾不在乎,隻笑著提醒:“十五日之期已到,今晚便要乾活。不準備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