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剛點燃的燈盞, 火光還晃得厲害,便照在他格外認真的麵龐上, 一番話愣是說出了一種宣戰般的味道。
這個人……
周滿忽然忘了自己想說什麼, 就這麼直勾勾盯著對方看了半天,終於沒忍住笑出聲來,而且越看越覺得好笑。
王恕便問:“你笑什麼?”
周滿走到桌旁,端起那碗藥來仔細看了看, 聞見那一股濃鬱的苦味兒時便忍不住皺了一下眉, 隻道:“笑你不自量力。”
王恕的目光跟著她的動作移動。
周滿卻已將那一碗藥放下, 聲音悠長:“菩薩,你有沒有想過, 你和我從來就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的人?和我這樣的人待久了,你的底線也會被不斷拉低。我會成為你的深淵、你的劫火, 把你從高處拽下來,說不準燒得你連骨頭渣子都不剩下一丁點兒。”
說這話時, 她的目光便毫不避諱地落在他裸露的脖頸上, 仿佛屠夫注視著即將犧牲的祭品, 思考著如何下手才能穩準狠辣——
直白且危險。
周滿以為,這至少能讓這尊泥菩薩想起一些不太愉快的記憶, 進而想起她這個人的本質,知難而退。
豈料, 這人凝視她片刻,竟然搖頭:“不,你不是。”
周滿頓時皺眉。
泥菩薩道:“你隻是我的病人。”
周滿的神情終於微微變了一變。
王恕立在桌旁,聲音異常篤定:“倘若我有一日放低了自己的底線,那一定是我自己願意、自己選擇了放低,和彆人沒有關係。再說, 你怎麼知道一定是你把我拽入深淵,而不是我拉你出來呢?”
“……”
屋內那一簇閃爍的火光,便映照在他烏黑的深眸裡,連帶著她的身影也似被裹在這一點火光之中。
這一刻,周滿竟沒說出話來。
該不該說,這個人也很有自信呢?
或者說……
很不怕死呢?
周滿眼中充滿了一種微妙的情緒,隻問他:“你知道,這次投毒之事,在我這兒還沒結束,我也絕不會善罷甘休嗎?”
王恕竟道:“以直報怨,你自不該善罷甘休。可至少接下來,你絕不會再用自己作為籌碼了,不是嗎?”
真凶是誰,實已確定了大半,端看如何才能報了這個仇罷了。
他搭著眼簾,隻將她先前放下的藥碗重新擱回她麵前,然後才抬眸:“可以喝藥了嗎?”
周滿忽然有些頭痛:“這什麼?”
王恕道:“我翻過了一些醫書,‘待日晞’的毒有藥可解,這是我近日來試過效果最好的方子,你若連續服上十天,差不多能將根骨上所沾之毒根除,對將來修煉的影響不大。”
周滿隻道:“岑夫子已留了話,命春風堂為我診治祛毒,以便將功補過,無須你操心。”
王恕便看向她:“你信得過他們嗎?”
周滿似笑非笑:“那你我便信得過了?”
王恕的眉頭瞬間皺得死緊,那雙好看的烏沉眼眸裡,一股怒意重新湧出來,一伸手便要將這藥碗端回來,似乎因她這話生了氣。
然而方端到一半,便忽然停住。
周滿挑眉:“愣著乾什麼?端走啊。”
王恕隱忍著,硬將那一股怒意壓回:“我說過,你是我的病人。周滿,我不上當。”
那一碗藥,第三次放到了周滿麵前。
這一次,一並遞到她麵前的,還有一小遝折射著輝光的洞明金紙。
王恕隻道:“你若真的信不過,可以每次驗過毒再喝。”
周滿將那一小疊寸許見方的金紙接在手中,再看看眼前泥菩薩這一副不看她把這一碗藥喝了就不罷休的架勢,一時覺得自己太陽穴發緊,突突地跳起來,連著眼角都要跟著抽搐。
那藥碗裡苦味兒撲鼻而來。
她終於沒忍住問:“有沒有……”
不需要她把話說完,王恕已經了然,頭回顯出一種冷酷無情的姿態來,竟道:“這次沒有。”
周滿:“……”
什麼叫“這次沒有”?意思是你明明帶了但就不想拿出來!
*
夜色已經漸深,學宮西南角塔樓附近,坐落著一間幽靜的院落。
庭間怪石嶙峋,青竹臨窗而栽,廊下開著的卻是一叢叢未經打理的野花,透著點懶得雕琢的自然樸素。
岑夫子就在東角的書房內,對著半幅掛畫靜立。
大約戌時末,原本漆黑的廊上,忽然燃起了一盞盞燈,仿佛一路感應著誰的存在,從遠處一直亮到庭院這邊。
於是他知道,要等的人來了。
在門前的那一盞燈也隨著輕微的腳步聲亮起時,岑夫子轉過頭,便看見了手持一根藤杖走進來的韋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