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神都大宴(1 / 2)

劍閣聞鈴 時鏡 17348 字 9個月前

鏡湖小瀛洲內, 王誥正張開雙臂,任由侍女們為他穿戴好大宴的華服。

廖亭山遠遠站在簾外。

王誥閉著眼睛, 隻問:“韋玄那邊可有異動?”

廖亭山道:“城中一切平靜, 暫無異動。”

王誥又問:“那個人呢?”

廖亭山自然知道他問的是那位從來不露麵的所謂“神都公子”,便道:“也無半點消息。”

王誥於是一笑:“算他們識相。”

垂下的珠簾一響,被兩側侍女素手分開, 他已穿戴完畢, 從內室走出,隻對廖亭山道:“走吧。”

今日可是他的大日。

整個王氏,自先代聖主王玄難與神女妙頌隕落後, 還從未設下如此豪奢的盛宴, 堆疊如此壯闊的排場——

倒懸山正中一條白玉鋪就的寬闊大道,直通向前方一座高聳的龍門, 過得龍門,方是王氏宮闕一般的主宅。

此刻,如雲的賓客便由侍女引路,走在道上。

有頭戴方巾、手執書卷的儒生, 有青簪圓髻、一身落拓的道士,有衣著富貴、麵容圓潤的顯貴, 亦有頸掛銀環、笑如銀鈴的美人,甚至有腰懸魚簍、身背鬥笠的漁夫……

當真是千形萬象,什麼樣的人都有。

凡有些眼見的都能看出,六州一國、各路勢力, 今日恐怕全在這裡了。

進得主宅,置身於恢弘樓台間,又走一會兒,便從王氏那聞名於天下的“祈雪園”中經過。

宋蘭真身後跟著女官刺桐, 身前則是王氏的侍女引路。

她一麵走,一麵向園中看去。

但見園中泉流石溪,奇花倚欄,異樹盤錯。若隻如此,自不能聞名天下,真正罕見的,是這炎夏時節,滿園皆在飛雪,落了滿溪滿花滿樹。

世間向來隻有對天道有所領悟之人,方能引動天象變化,至少得是渡劫期的大能;然而祈雪園由王氏先祖修建,設下陣法,卻是使這一方小天地的天象時時被陣法引動。

王氏底蘊之厚,從此園便可窺見一斑。

過得祈雪園,才是那座高高修築在洪爐之上的虛天殿。

此乃王氏主殿。

宋蘭真斂目走進來時,便聽周遭有人嘖嘖讚歎:“天下兵刃出洪爐,洪爐虛火出王氏。世間厲害法器十件有七件都從王氏若愚堂出,大半以虛火熔煉鑄造,這座虛天殿巍峨聳峙,竟是建在這造化洪爐之上,實在是大手筆、大氣魄!”

大殿正中地麵,全數以淨琉璃鋪成,晶瑩剔透。

賓客們隻需站在邊上,便能透過這一層琉璃,看見下麵大如小山的造化洪爐和爐中熊熊燃燒的紫白虛火。

殿中已有不少人入了席。

少主宋元夜在劍門學宮未回,宋蘭真來便是代表宋氏,自是列席在前。座中不少賓客在她經過時,都含笑拱手為禮,稱一聲“宋仙子”或“蘭真小姐”。

殿中左首第一位上端坐一美婦,兩鬢如雲,燦若牡丹,雍容華貴,聞聲轉頭,見得她來,便展顏一笑:“你來得正好,與我坐一塊兒吧。”

宋蘭真看一眼她所在位置:“師尊,這……”

那雍容美婦伸手將她一拉,竟道:“我請你坐,你便坐得,王誥左右也是個小輩,還能置喙於我不成?”

今日盛宴,萬眾矚目,宋蘭真本不想太招人眼,然而這美婦開口,實沒有她推拒的餘地。

旁人聽見有人口稱王誥為“小輩”,都心道一聲“好大口氣”,可待循聲轉頭看見這美婦,全都眼皮一跳,噤了聲——

這一身派頭,意態雍容,還能是誰?

正是那位聲名赫赫的鏡花夫人。

鏡花夫人本出陸氏,乃是不夜侯陸嘗的妹妹。

三百多年前,武皇封禪,欲宰割天下,收服神都。

三大世家起初不願臣服,陸王二氏決定聯手相抗,便先聯姻以示誠意。

其時王氏有兄弟三人,道陵真君王玄難為長兄,乃王氏家主,已心有所屬;其弟苦海道王敬,早已娶妻;僅剩下最年輕的王襄,乃是世所罕見的天才,性情放曠,焚香調琴,號為“琴癡”。

陸嘗便將自己的親妹妹許配給王襄。

鏡花夫人彼時也是少女,曾聞王襄琴音,久慕其盛名,無有不願。按說這門親事門當戶對,該是修界盛典。

豈料那王襄不願意,一身傲氣,仗著琴音絕世,於大婚之夜與陸嘗大打出手,竟還小勝一籌,公然叛出三大世家,還往齊州投了武皇,於其座下撫琴,專司樂事。

消息傳回神都,自是引得世家震怒。

那時天下有“四禪四絕”。

“四禪”者,乃是已向天封禪證道的四位帝主,齊州武皇、蜀州望帝、中州白帝、涼州青帝;“四絕”者,畫、藥、劍、琴,“畫”是畫聖謝疊山,“藥”是藥王一命先生,“劍”是劍宗周自雪,唯獨這“琴”,竟被人稱——

琴奴王襄。

王襄乃世家貴公子,又是“四絕”之一,竟自甘墮落,在武皇座下撫琴,改號“琴奴”!

三大世家的臉麵都被他丟儘了!

縱然後來神都世家敵不過武皇之威,接受武皇“共治天下”之邀,選擇了合作臣服,王襄之事也仍使世家麵上無光。除卻道陵真君王玄難還常去齊州岱嶽與他這三弟烹茶論道之外,其餘人皆不認他是王氏之人,提到都要晦氣地啐上一口,罵其薄幸,辜負了陸氏仙姝。

隻因王襄當年拒婚之後,鏡花夫人盛怒之下,竟然並未就此打道回陸氏,而是留在了王氏,從此改作婦人妝扮,仍認王襄這個夫君。

世人皆憐她一片情癡,可惜錯付。

她擅長侍弄花草,最愛牡丹雍容,向尊牡丹為貴。武皇統禦六州一國後,便令她司掌花事。

那一年武皇與青帝打賭,隆冬雪日,偏命天下百花盛開。

武皇乃是天人之境,逆轉天時又有何難?

可沒料,天下百花皆從命而開,獨獨牡丹依舊凋敝,拒受其命,竟是鏡花夫人故意為之,不願花開。

武皇輸了賭約,因此大怒。

鏡花夫人遭其降罪,被貶謫橫渡東海,去往瀛洲。直到武皇隕落,三大世家重掌天下,鏡花夫人才得以重回神都。

如今,她既是不夜侯陸嘗的妹妹,又是苦海道王敬的弟媳,兼具陸、王兩氏尊貴身份,還收了宋氏嫡係出身的宋蘭真作她唯一的徒兒。

三大世家若是明珠,她便是將這三顆明珠穿起來的金線。

放眼神都,還有誰能比她風光耀眼?

三百年歲月不曾減損她半分姿容,反而沉澱雕琢出一種更精致更醉人的豔色,螓首蛾眉,顧盼間卻早已是一派上位者的淡然威重。

宋蘭真十四歲為天下七十一種名花排定“九品九命”,未嘗沒有這位師尊協助,不久前也是蒙她青眼,才能以不到雙十之齡主持了洛京花會。

她依言在其身邊坐下,情緒卻似乎並不很高。

鏡花夫人見了奇怪:“怎的愁眉不展?”

宋蘭真想起昨日王命所贈的幽蘭圖,坦言道:“劍蘭久久不開,我實有些寢食難安……”

鏡花夫人竟道:“好花要等,越是矜貴才越是難開。”

宋蘭真皺起眉頭。

鏡花夫人便向殿中那琉璃下的造化洪爐一指,隻道:“當年王玄難得了偃月刀殘刀之後,等了足足七載,才等到這爐中虛火燃起,將那殘刀改鑄成劍,便是大名鼎鼎的天下第一劍,冷豔鋸。你的花不過才等了區區半年,何必憂愁?”

宋蘭真心頭一震:“欲速則不達,是徒兒著相了。”

鏡花夫人看著她笑起來,總算滿意地點了點頭,而後才道:“今日乃是神都盛宴,我看你正好放鬆一些。王誥這小子向天下廣發請帖,比他山中清修悟道的爹更有幾分家主氣魄,王氏遲早由他做主,我看這三大世家中也唯有他能配得上你的出身品貌。”

這話她已不是第一回說,宋蘭真早已聽過,隻是並不接話茬,更不作半分忸怩之態,神情格外平靜。

鏡花夫人見了也不以為忤。

畢竟宋蘭真向來性子偏冷,又有成算,如今王氏內部爭鬥未見分曉,自然不願提前表露態度,以免他日尷尬。

她先把話說在這裡,是為讓宋蘭真心中有數。

兩人說話這會兒,如雲賓客已坐滿大殿,相互寒暄,一派熱鬨。

此時,忽然聽得天際一聲鳳凰清啼。

眾人齊齊一震,舉目向殿外看去,但見那被丹青染作五色的天幕之下,竟有一道赤紅的焰光宛若鳳凰虛影,疾向大殿投來!

有人認出來:“是大公子!”

那虛影一近,便在殿中刮起一陣帶著火星的炎風,灼氣直撲到人臉上。再定睛看時,焰光散去,已露出其中那道身影。

華服深赤,宛若燒紅,爬滿了金色的火焰繡紋。

王誥昂然而立,便好似那掌管天下火焰的君主,縱然眉目間原本隱有幾分陰鬱,因這一身熾烈顏色,偏混出一種令人心悸的氣勢。

不少人一見,已在心中暗叫一聲好。

鏡花夫人更是讚道:“二十餘歲修至金丹中期已是罕有,兼練丹青道之餘,王氏本家的鳳皇涅火竟也沒落下,修得如臂使指、收放隨心,不錯,不錯。”

宋蘭真隻向王誥打量。

虛天殿中所有賓客卻都已經掛上熱情的笑容,紛紛起身:“見過大公子,恭賀大公子生辰!”

王誥拱手:“多謝諸位,大家能來,在下已感激不儘,有禮了。”

他一路寒暄著穿過大殿,禮數周全,挑不出半點錯處。

宋蘭真眼角餘光一晃,卻看見二公子王命也在此時進了殿,不過是從門旁進來,也無太多人注意,他自己似乎也無意搶走兄長風頭,隻自己在對麵落座。

一抬頭發現宋蘭真的目光,他一怔,倒好似有些靦腆,向她頷首為禮。

宋蘭真便也一點頭,算還了禮。

王誥這時已來到大殿主位,大袖一甩,轉過身來,卻並未落座,竟是站在主位處,兩手交疊,向著所有人躬身為禮!

眾人皆是一怔,紛紛還禮。

有人問:“大公子這是何意?”

王誥這才道:“在這修界,在下本是晚輩,修士壽數也非凡人能比,按說區區生辰,實不配向天下各路英豪廣發請帖,勞動諸位前來。但今時不同往日——”

陸仰塵一身白衣,也在客位,抬頭看向他。

王誥說到此處,話鋒已然轉過:“近來修界風雲暗湧,神都城內也是躁動不安。天下劍印分六州,可如今瀛洲、齊州、夷州,三州劍印已失,中州劍印能否保住,也隻看明後兩日。”

此言一出,座中皆靜默不語。

許多人之所以遠道千裡,應王誥之請來赴這一場生辰宴,其實隻因順便。大家來神都真正想看的,是那白衣卿相張儀與不夜侯陸嘗約定於近日的一戰!

王誥目光下視,神色鄭重:“在下自知身微力薄,然也想為我中州之興衰、天下之存亡,儘己所能。是以雖隻與父親暫代打理王氏之事,卻鬥膽借今日生辰之會,聚天下群修英豪於此殿,實是想與諸位共商大義!”

這一番話,實在是大家所未料,竟有幾分動容。

尤其是來自瀛洲、齊州、夷州的修士,因知劍印已失,如今中州劍印又麵臨危急,不免氣血衝湧,義憤填膺。

當即便有人應聲:“天下存亡,縱是匹夫也斷無推辭之理,自當與大公子勠力同心!”

一聲已出,百聲自應。

殿中一時此起彼伏皆是“願效犬馬,勠力同心”之聲。

王誥那鷹隼般陰鶩的眼底劃過一抹笑意,麵上卻也顯出幾分激越,隻道:“那張儀雖號稱要為天下擇一明主,可一路從瀛洲而來,連奪三州劍印,其用心誰也難度。倘若他藏歹心,集聚六州劍印之後,翻覆天下不過在他一掌一念之間,我等不能不防。”

他已給張儀發了請帖,可此人拿架子不來,那就彆怪他不客氣,立他做靶,來聚攏天下人心。

下方有人道:“瀛、齊、夷三州君侯之所以輸了劍印,是因實力不濟,並非當世第一流;可聽聞陸君侯二十年前已邁入大乘期,對上那張儀該有幾分勝算才是。”

也有人不擔心:“不是聽說苦海道王真人閉關多年,已快突破天人境嗎?即便陸君侯輸了,也還有王真人兜底才是。”

陸仰塵聞言皺了眉。

王誥一眼掃見,立刻道:“陸君侯執掌中州劍印,乃是一方雄主,與人交手至今還無敗績。家父境界雖高,可避塵世已久,我等遞去的消息一眼未看,知不知道如今神都之事還兩說呢。中州安危,實是係於陸君侯之身。若君侯不利,則天下不利。我等還是祈願君侯,明日告捷,將那張儀斬於劍下才是!”

眾人紛紛醒悟:“還是大公子高義!”

陸仰塵卻輕歎一聲:“叔父為此戰已在漏明崖靜坐三日,隻是也曾告我等小輩,那張儀奪走瀛齊夷三州劍印時未儘全力,其修為深不可測,他也隻能儘力為之,不敢保證勝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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