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藥王,是醫聖,難道就一點辦法也沒有?”
……
年幼的他,捧著藥碗,走到門邊,懵懂地看著那兩個老人家。一個頭上插著木簪,一個手中持著藤杖,回頭看見他,卻一下都不說話了,臉上甚至露出了一種局促的神情。
那天晚上第三次喝藥的時候,他小聲問:“我的病治不好,是不是會死?”
那頭插木簪的老先生似乎被他問住了,眼角都紅了,過了好久才笑起來,卻沒回答,隻是拿起邊上的一件東西哄他:“來,看看這是什麼好東西?一麵小鼓!等明天後院那些偷果子的小鳥飛過來,你一搖,它們就都嚇跑啦!”
話說著,就晃了晃那小鼓。
他一眼就看見小鼓兩邊用繩子係著的像木頭一樣的東西:“是葛根,老先生偷懶,不用木頭,用葛根!”
對方忽然驚訝:“你認得出這是葛根?”
他點頭說:“認得。性涼味甘辛,歸肺胃經,能散解散陽明溫病熱邪。前幾天有個老婆婆來看病,你用的就是這個。”
老先生怔神半晌,忽然跑去端來了藥簍,把裡麵還未分好的藥一一放到他麵前,讓他辨認。
但凡是他給人開藥時用過的,他全都認得,能說出效用。
那老先生過了好久,才大笑起來,也不知是想到了什麼,隻一疊聲道:“好,好,真好!”
喝過藥後,他很早便睡下了。
夢裡又隱約聽見人的交談聲。
但第一天一早醒來,那位拿藤杖的伯伯便不見了,隻剩下頭上插木簪的老先生同他一塊兒,住在偏僻的小鎮裡。
老先生賃了兩間門麵,開了一家醫館,從此以後教他辨藥學醫,讓他喚他“師父”。後來,他才從旁人隻言片語中,得知他是什麼傳說中很厲害的“一命先生”。
很多人都來找他看病。
有衣著華貴的豪紳,有草鞋赤腳的農戶,也有許多手裡拿著刀劍的奇怪的人……
耳濡目染之下,他年紀雖小,卻已經學了不少。
那一天,師父去小鎮外麵出診,牽著他的手回來時,經過了一座寺廟。
寺廟不大,修得也不好,破破爛爛的。
連裡麵供著的佛菩薩都塗得十分敷衍,看上去奇怪極了。
廟門口放著一隻木箱,人們便排在箱子前,虔誠地將早已準備好的銀錢放進箱子裡,再走入廟中跪拜。
他走著走著,便停下來問:“師父,他們往箱子裡放錢乾什麼?”
一命先生指著裡麵那些塑像對他說:“是在捐香油錢,將來多了,可以給裡麵的神佛塑金身;給神佛塑金身,便能求得保佑……”
他似懂非懂,點了點頭。
隻是緊接著,便看見那放香油錢的人裡有一個是自己認得的,不由道:“那不是昨天來找您看病的劉婆婆嗎,她為什麼也去?”
年老的婦人咳嗽著,挪動腳步,跪在神佛麵前祈禱。
一命先生見了,久久不語。
直到那老婦人跪拜完艱難起身,他才慢慢笑了一聲,向他道:“神佛能救我們救不了的人。”
那時,他年紀尚小,既沒聽懂師父的話,也沒看懂師父的笑,隻將這句話深深刻在了腦海。
原來世間竟有比師父醫術還厲害的人。
臨走時,他忍不住回頭向那寺廟裡望了好久。
在不久後的某一天,他經過一條小巷,從幾個平時叫他“小病秧子”的同齡人手裡救下一隻傷了翅膀的小鳥,帶回了醫館。
可師父那天不在,他自己怎麼也治不好它。
他好傷心,好後悔平時跟師父學醫不夠用功,看的醫書還不夠多。
小鳥一直在流血,翅膀紅了一片,撲棱著飛起來,可卻隻能動上兩下,哀哀地叫喚。
到晚上時,連叫也叫不動了。
於是他想起了鎮子外的那座寺廟,想起了師父當時說過的那句話。
——神佛救我們救不了的人。
他小心地捧起那隻鳥,就往那座廟的方向奔去,黑夜裡被荊棘劃破了師父給他新做的衣袍也顧不上。
終於,好不容易到了廟前。
像是那日看到的那些信眾一樣,他將自己平時最珍視的玉戒從腕上解下,放進了那隻木箱,然後才走進去,將那受傷染血的鳥兒放到蒲團上,自己卻跪在地上。
幻夢裡,王恕好像又聽見了那道天真的聲音:“我醫術不精,救不了它。佛菩薩,我把爹娘給我的戒指送給你,你幫我救救它,好不好?”
他虔誠伏首,向中間那尊高大的、已經鍍上了金身的佛菩薩,認真地磕了三個頭。
然後等待著,等待著神佛的眷顧。
有那麼一刻,蒲團上那隻鳥兒真的搖搖晃晃站了起來,於是他驚喜地叫道:“顯靈了,祂們救活了!”
然而下一刻,那鳥兒便倒了下去。
他一下愣住了,伸手摸摸它,它卻再也不動一下。
裡麵的動靜或許驚動了看守寺廟的人,有人點著油燈出來,一見他放了隻血淋淋的鳥在蒲團上,不由拽他起來:“你這小孩兒哪裡來的?竟敢把死鳥放在佛祖前麵!快滾——”
他聽見那個“死”字,一下用力掙紮起來:“胡說!你胡說!它沒死!我給了香油錢,神佛會救它!它沒死!”
那人聽得火起:“哪裡來的瘋子?有病就找大夫!佛菩薩能救個屁!”
話說著,下手越發不客氣,死命將他往外拽。
他用力的掙紮著,傷心地哭了出來,朝著那些神佛喊:“我們救不了的你們救!可你們收了我的錢,為什麼不救?為什麼不救——”
祂們鍍上了金身,那破敗的、奇形怪狀的感覺消減了幾分,的確生出幾分聳峙於蒼生之上的莊嚴寶相來,可聽著他的哭喊,卻始終無動於衷。
蒲團上那隻染血的鳥,就像是獻給祂們的祭品。
年幼的他被那看守寺廟的人拖了出去,對方拿著的燈盞燙傷了他手臂。外麵卻下起了雨,雨裡麵那些神佛的麵目竟顯得猙獰……
夢裡的雨聲,於是一下變得真切起來,隻是小了許多。
隱約聽見有人在喊:“菩薩?”
王恕初時以為這是殘留在他記憶裡的,那些拜佛的聲音,隨即才意識到似乎喚的是自己,於是醒了過來,慢慢睜開眼。
夢裡麵,那令他生厭的神佛的臉消失不見,疊上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熟悉的臉龐。
遠山長眉如黛,白皙的皮膚好似夜裡綻放的優曇,隱約是一股冷香。眸底總是淡靜,並非十分容易親近的模樣。然而此刻,或許是因見他睜眼,乍然流瀉出一抹粲然的笑意,頓時變得生動鮮活起來。
她驚喜道:“你醒了!”
王恕終於認出她,腦袋鈍重,費力地眨了一下眼,喉嚨裡如被烙印一般疼痛,隻沙啞而模糊地喚了一聲:“周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