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恕搖頭:“這便不知了。”
金不換對此卻並不關心,隻插話問:“所以當真是此戒有什麼玄奧之力,護了你安危,令你化險為夷?”
王恕道:“據我與師父推測,該是如此。隻不過具體有什麼隱秘,卻還沒太多眉目。”
周滿於是回頭看了一眼。
一命先生便立在遠處,正注視著這邊,隻是臉龐卻掩在廊簷的陰影下,看不清臉上神情。
她收回視線,慢慢將玉戒遞還給王恕,心中卻十分審慎,隻問:“你當真無事?”
王恕笑道:“確無大礙,你若不信,不妨替我把把脈?”
話說著,他便將自己左手伸出,露出了手腕。
那條命線不知何時已消失不見,手腕上僅能看見幾條淡青的管脈在蒼白的皮膚下蜿蜒。
他如此坦蕩,麵上還帶著淡淡的笑意,仿佛當真因禍得福,從長生戒中得了什麼玄奧之力的庇佑一般,反倒讓周滿有些困惑起來,懷疑是自己想得太多。
她凝視他片刻,站著沒動,隻道:“我不通醫理,不會把脈。你既說沒事,自然再好不過。”
第83章陳規
王恕平安無事,再沒有比這更大的喜訊。
周滿與金不換兩人在病梅館裡坐了好一陣,將他昏迷之後發生的事情告知,又陪他說了小半個時辰的話,直到金不換那邊有下屬來報說有事要他處理,兩人才起身告辭。
隻是剛離開病梅館,先前掛在他們臉上的輕鬆表情,便消失不見。
此時已是日中,泥盤街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兩人站在街上,都停了步,誰也沒有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周滿才開口,問:“你信嗎?”
金不換沒回頭,隻反問:“你信嗎?”
周滿道:“我想信,但不敢信。”
縱使那尊泥菩薩表現得十分正常,可先前一命先生的異樣卻始終如同一道陰影蒙在她心頭。若他果真無事,一命先生怎會是那般的反應?難道真是乍見王恕蘇醒,一時快慰欣喜,才致失態嗎?
“可是不信能怎樣?一命先生已是世間最高明的大夫,若是連他都沒有辦法,旁人又能有什麼辦法?”金不換沉默了一陣,聲音裡帶有幾分自嘲,但也添上了幾分前所未有的凜冽,“喪子之仇,不會那麼容易善罷甘休的,更大的麻煩還在後麵。周滿,我們唯一能做的,隻是不再連累他。這件事,我們得自己解決。”
周滿腦海中於是又浮現出那日泥菩薩染血倒在參劍堂前的畫麵,一點壓不住的殺意與戾氣慢慢滋長上來,隻道:“自當如此。”
泥菩薩固然是他們的朋友,朋友有難出手相助,似乎也無可厚非。可這樣的話,隻能由泥菩薩自己來說,卻不能由他們來說,甚至想都不該這樣想。
從頭到尾,陳寺之死這件事都與他沒有半點乾係。
無論他這次究竟是因強催長生戒病情更篤,還是真的因禍得福驅散病氣,他們都不應當再令他涉險。
陳仲平雖被強留在學宮中養傷,無法外出,可宋蘭真隻承諾宋氏不插手此次私仇,卻並不意味著他們沒有彆的力量能調用。光是宋氏明確了對金不換的態度,已經足夠為金不換帶來麻煩。
先前曾借宋氏旗號獲得的生意,一夕之間,全部失去;就連原本在蜀中與金不換交厚的一些商人,都悄然退避,支支吾吾地同他劃清界限……
學宮休沐之日雖過,可金不換與周滿無一返回學宮,十分默契地向劍夫子告了假,留在了泥盤街——
不僅僅是為了處理麻煩,更是為了準備一件重要的事。
——金不換要為周滿尋找第四副弓箭的材料。
陳仲平固然被困在學宮,而小劍故城中亦不能妄動乾戈,他們無論待在學宮還是城中,都會安全無虞。可人不能這麼躲一輩子,尤其是對周滿和金不換來說。
縱然出身再微,也無法拋卻那一身傲骨。
他們遲早要與陳仲平正麵相抗,當務之急是提升實力。
金不換自己並無絕高的修煉天賦,短時間內即便堆再多的資源,也無法迅速將實力提升到能對敵的程度。
但周滿不一樣。
她的強大,是金不換親眼見過的,尤其是弓箭,以苦慈竹弓配上火羽金箭,已能輕易射殺超過自己一個境界的對手,那麼為她配上光弓暗箭,該有何等可怖的實力?
似扶桑木與尋木這等的稀罕物,小劍故城這樣的地方是不會有的,但蜀州州府錦官城向來繁華,常有各州大商人往來,說不準有一二眉目。
金不換親自點派了手下最精銳的一批人,秘密前往錦官城,一旦有扶桑木與尋木的消息,無論花多大的代價都要拿下。
但也就在他的人前往錦官城的同時,一張由宋蘭真親筆寫下的手劄,也穿越崇山峻嶺,從蜀州劍門學宮送抵中州神都。
*
神都上空,西麵宋氏那座倒懸山高高地懸浮著,其濃重的陰影垂落下來,正好將一座陰森的地牢覆蓋。
此時此刻,吳義便站在這座地牢的入口處,滿心忐忑。
他外表看起來三十多歲,生得一副謹小慎微模樣,乃是宋氏執事堂中一名普通的執事,為宋氏效命已有六七年,卻是頭一回分到這樣一件差事——
這樣一件棘手的差事。
原本是不該他來的,隻是大家都不願意,最終決定抽簽,他倒黴抽中了,才輪到他。
在驗過他攜帶的手劄與腰牌後,地牢那一重重玄鐵重門,次第向他打開。
裡麵僅以油燈照亮,光線異常昏暗。
一條長道斜斜向下,儘頭處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不知通向何方。
吳義揣著那手劄,一麵膽戰心驚地往前走著,一麵卻不斷有與那人相關的傳聞在腦海中回閃。
聽說,那人雖出身陳家,可原不過是陳家一名小妾與人私通所生下的賤種,本是剛出生就該被掐死的。隻是陳家推演百獸之法為己用,奉狼為族徽,有絕不殘殺同族的家規,是以便將其投入獸林之中,美其名曰“自生自滅”。
可事實上,那獸林乃是陳家豢養異獸的所在,一片山林間不知生存有多少種凶禽猛獸,區區一名稚童,扔進去怎可能存活?
陳家不過是不想破壞家規,臟了自己的手罷了。
所有人都以為那孩子必死無疑,後來派人去獸林查看,連屍首也找不見半具,料想是早已葬身於野獸腹中,從此自然是無人在意,甚至時日一久,連有過這麼一個孩子都忘了。
直到十六年後——
誰也沒想到,一名陌生的少年,活著從獸林中走了出來!
當年那名稚童不僅沒死,還回來尋仇了!
想到這裡,吳義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執事堂中經曆過當年那些事的執事們所吐露的內情,一時都帶著幾分森然的血氣,在耳旁回蕩。
那少年不知從何處學來了厲害的邪功,一路從獸林殺出,將當時強盛的陳家屠戮過半,連陳家好幾位長老都死在其手中。
屍首擺滿了庭院,人頭全懸在門楣。
便連曾經曆過白帝城誅邪之戰回來的修士,見了這地獄般的場景,也忍不住心生懼意,不敢上前。
最終,是主家宋氏得知消息,派了高手前來,才將此人製服,從此投入地牢,一關便是三年。
因事過大,又涉及陳家顏麵,宋氏很快封鎖了消息。
但神都之內,與此人有關的傳言不僅沒有銷聲匿跡,反而越傳越離奇。
有人說,他一定是在獸林中得了什麼機緣;有人說,他大難不死,自小與野獸為伍,說不準還由那些凶禽猛獸養大,自然隻有獸性,才會做下這等毫無人性之事……
這時地牢內的夾道已走到儘頭,回首向進門處看去,門口那一點光亮經被幽深的黑暗淹沒,幾乎看不到半點。
吳義的腦海,已經被那些恐怖的傳聞填滿。
他毫不懷疑,自己即將見到的,會是一個殺人如麻、沾滿血腥的、真正的惡鬼。他或許會露出尖利的獠牙,向自己囂叫,或者伸出手來,趁自己不備擰斷自己的脖子……
隨著腳步漸漸靠近儘頭處那間牢房,恐懼也漸漸達到了極點。
然而,當他抬起頭來,向裡麵看去時,想象中的那些可怕情景,竟然一個也沒發生。
吳義甚至懷疑自己是走錯了地方。
眼前的牢房,除了乾淨一點、寬敞一點之外,與彆處並無什麼不同。裡麵既沒有瘋子,也沒有惡鬼,隻有一名深紅長衣的青年,側對牢門盤膝而坐,正輕輕將自己碗中的一塊兒肉夾起來,放到對麵一隻粗陶盤子裡。
那盤子後麵,赫然蹲著隻灰毛老鼠。
觀其模樣品相,絕非什麼奇珍異獸,隻不過是這地牢中常見的普通老鼠,又臟又臭,還不怕人。當那塊肉放到盤中時,它竟直接大搖大擺地吃了起來,而那青年就在對麵平靜地看著,好像早就習以為常了一般。
可哪兒有人和老鼠一塊兒吃飯的?
吳義看清牢房內的場麵後,一時感到了幾分心驚,不由怔愣在原地,險些忘了自己的來意。
直到那青年聽見身後動靜,回頭望了他一眼,在看見他衣襟上盤繡的金燈花紋樣時,十分自然地問了一句:“宋氏的人?”
吳義頓時如夢初醒,強自鎮定道:“不錯,你就是陳規?”
那青年,也就是陳規,並沒有回答,隻是隨意轉回頭去,又給對麵那隻老鼠夾了一塊肉,然後才用一種近乎溫和的語氣開口:“宋氏終於考慮出結果,想好怎麼處理我了嗎?”
三年的幽囚,他已經困在這座牢房太久了。
吳義無暇去想這青年怎與傳說中完全不一樣,他隻覺站在這牢房門前陰寒刺骨,實在是一刻不想多待,巴望著早些完成差事,於是忙將懷中手劄取出,草草向那牢門內一放。
陳規抬眸瞥了一眼,眉梢忽地一挑。
吳義吸了口氣道:“少主與小姐從蜀中發來的親筆手劄,有一件事要交給你辦。你若辦得好,先前屠戮陳家一百三十二口的血債一筆勾銷,自事成那日起,便放你自由!”
那手劄以木製成,上麵以金箔繪著一朵絲絨般綻放的金燈花,在這昏暗的地牢裡,流轉著一種與此間汙穢格格不入的明亮華光。
陳規的目光盯在其上許久,忽然慢慢笑了。
他伸出那隻在地牢裡顯得過於乾淨的手掌,將那張手劄拿起:“金,不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