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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了很久,始終沒有變大,卻也始終沒有停歇,直到傍晚,也仍連綿不絕地從天際灑落下來,將人的心情也染作一片陰翳。
杜草堂的修士們幫了忙,救出不少人;蔡先生也帶著金不換手下的人修繕屋舍,搭建茅棚,以供幸存的人們暫時棲身;病梅館內外,到處可見身上帶傷或者奄奄一息的百姓……
哀哀的叫聲混著斷續的哭聲,飄蕩在街上每個角落。
隻有街道儘頭那座破敗的義莊裡,安靜極了,連雨聲與風聲到得近處,都變得小了,似乎怕驚擾了什麼。
連金不換那一座二層小樓,都在大水中損毀嚴重,這一座義莊卻偏偏因為位置偏僻,恰好避開了洪水最激烈的方向,竟有大半留存,基本保持了原樣。
周滿與王恕問過蔡先生,來到這裡,站在義莊台階下向裡望去時,隻見裡麵火光搖晃,點著一盞慘淡的長明燈,半個腦袋的神佛麵目模糊,金不換就盤坐在那神佛僅剩下一隻眼的視線下方,麵前是餘善已經被白布蓋上的屍首。
周滿於是又感覺到那種近乎窒息的壓抑,比一路走來時所見更甚。
她停頓片刻,才走上前去:“有你師父彆先生命杜草堂諸弟子相幫,蔡先生開了米倉和藥庫,賑濟之事已經布置到位……”
金不換背對他們,隻道一聲:“好。”
王恕與他相熟,輕易便聽出這一個字裡的木然,腦海裡便又開始閃回白日的場景,猶豫著道:“白日裡那小童,隻是一時受人蒙蔽,胡言亂語,你不要往心裡去。”
金不換竟慢慢笑了,然而舉目看向那盞昏暗的長明燈,眼底卻是一片蒼冷:“胡言亂語?可他哪裡說錯了呢……”
周滿一怔。
金不換慢慢垂下頭來,喉嚨裡仿佛壓著千斤:“自我記事起,便是一介乞兒,跟著個瘋瘋癲癲的老叫花子,吃著百家的施舍才長大。街上的每一個人,我都認識。他們一生辛苦,從來不曾求過什麼大富大貴,隻是想守著自己那一扇小門小戶,過幾天安平日子……他們有什麼錯呢?”
那些熟悉的麵容,深深烙印在記憶裡,正如泥盤街上那總也掃不乾淨的汙泥流淌在他血液裡一般,早已經成為了他的一部分,永遠無法抹去。
明明隻是泥坑裡的一名棄嬰,哪怕凍死餓死,也隻不過與道旁乾枯的野草一般,不值得人多看上哪怕一眼。
可是他偏偏運氣好,被個老叫花子救起來。
那時他餓得直哭。
老叫花便抱著他,夜裡挨家挨戶敲門去討吃的。可年幼的嬰孩兒吃不下飯,還是街東織布的周娘子說,柳葉巷的屠戶家養了隻母羊,剛生過小羊,或許有羊奶,讓他去試試。老叫花這才抱了他去柳葉巷敲門。屠戶家的鄭娘子心善,幾經猶豫,還是瞞著自己生性暴躁的丈夫,夜裡偷偷去擠了一碗羊奶,幫忙喂了。
於是,他就這麼有驚無險地長大了,成了跟在老叫花後麵的小叫花。
快四歲的時候,老叫花新學了一首叫《勸人方》的蓮花落,裡麵有一句“浪子回頭金不換,有錢難買一生安”,他唱到這句就流了眼淚,便把裡麵“金不換”個字取了,給他作名字。
他那時年紀太小,根本不知道老叫花為什麼要哭。
直到天後大雪突來,壓垮了他們棲身的窩棚,他半夜裡驚醒,去叫老叫花,可待從砸下的茅草裡摸到老叫花時才發現,他人已經冷了。
瘋癲的老叫花就這樣死在一個並無什麼特彆的寒冬。
金不換甚至無法為他收斂屍骨。
天寒地凍裡,他無枝可依,無處可去,隻好瑟縮在沿街米鋪的屋簷下。
米鋪的餘老板正在裡麵和妻子吵架,氣得摔了碗,大聲嚷嚷:“走就走,老子以後不回來了!”
嬰孩兒的哭聲也從裡麵傳來。
緊接著就是腳步聲,餘老板氣衝衝把門一拉,金不換根本來不及躲,一下就被他看見了。
那身材瘦瘦賣米也總是短斤少兩的米鋪老板,當即就道了一聲:“晦氣!”
看他兩眼,也不知是不是覺得開門看見叫花子不吉利,站得片刻,皺了眉頭,又退回去把門關上了。
那時的情景,還曆曆在目,金不換的聲音輕極了,宛若浮在水麵上:“我那時又餓又冷,天上下著雪,街上隻有他們家的屋簷最寬。可這位米鋪的餘老板,脾氣向來很差,又信鬼神。老叫花在的時候,偷偷指著他們的招牌,和我說過,他是奸商,不是好人,不能去他們家要飯。我見被他發現,心裡已經害怕,想要換個地方……”
可沒想到,正當他咬咬牙站起身來,正要走時,門忽然開了。
隻有一條不大的縫,裡麵透出暖黃的燈光。
那瘦老板便打門縫裡扔出來一碗白米飯,一雙小眼睛嫌惡地瞪著他,隻道:“我兒子今天過生,就當積德了!小叫花子,端著飯趕緊滾!”
然後抬手便指斜對麵那已經收了的餛飩攤:“去那邊,大冷天大晚上的,我明兒還要做生意,你可彆一不小心死我家門口!”
“那時候,我捧著那碗飯,不知所措。等他把門關上了,過了好久,才想起道謝,然後跑去對麵。”說到這裡時,金不換的聲音,慢慢變得滯重,哽咽,“那裡是餛飩攤,棚下麵就是火灶。賣餛飩的老板戌時收攤,可燒過火的灶膛卻能熱很久。那裡比彆的地方暖和……”
金不換的眼眶已微微潤濕,長明燈昏暗的火光映照在他眸底,也仿佛蒙了一層水光:“後來,米鋪老板染病,不幸故去。我那一年剛拜入杜草堂,回到泥盤街,在他的靈堂上,看見了十歲的餘善。很久以後,我才問他,生辰是哪天。他說,是六月初……”
周滿與王恕早在聽他提起那米鋪老板姓餘時,便有了隱隱的預感,此時聞言,卻隻見往日寡言的少年躺在白布下麵,心裡說不出的難過。
金不換壓在膝上的手指攥得緊了:“戲文裡常寫,哪怕是世間最凶惡的人,心裡也會有一絲的善念。可為什麼,他們沒有?”
周滿聽出了他話中的恨與不甘:“金不換……”
可金不換隻是重新垂下了眼簾,慢慢道:“我累了,讓我一個人待會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