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善為善誤(2 / 2)

劍閣聞鈴 時鏡 12487 字 9個月前

陸仰塵不禁輕歎:“蘭真小姐這一計,實在是高。”

宋蘭真眼底俯視著下方,淡淡道:“想讓人去做一件壞事,最好的辦法,自是讓他先以為自己是個好人。”

王命卻道:“寄希望於泥盤街這些人,而非我們自己動手,會不會……”

宋蘭真隻道:“有周滿在,隻要她肯拚死力保,以王氏先前對她的重視,恐怕不會袖手旁觀,我們便始終無法真正對付金不換。但有時候,從外麵打不破的,從裡麵卻很容易瓦解。”

許多固若金湯之物,都是這樣消弭的。

*

馮其從夷光樓帶回救命藥的消息,很快通過病梅館,傳回了小樓這邊。

眾人得聞,幾乎立刻知道不對。

他們聯絡了一上午,整個蜀州範圍內還在市麵上流轉的明艾子,根本都湊不出五十兩,顯然是早有人將這味藥控製。

可如今夷光樓竟把藥給了個無名小卒?

而且沒有給夠,隻是給了能用兩三天的量,其用心,不可謂不昭然若揭了。

蔡先生第一時間的反應是:“此藥不能用!非但不能用,甚至連知道都不能讓大家知道!”

周滿卻是若有所思,目露微妙。

這種算計,這種撲麵而來的熟悉感……

若原本還隻是猜測,那麼這一刻,她幾乎已經可以肯定幕後之人的身份了。

她忽然笑了一聲,含著幾分諷刺,竟道:“用,為什麼不用?我們正缺藥,就有人來送,豈不解了燃眉之急?”

蔡先生頓時大為詫異:“周姑娘……”

周滿卻是道:“蔡先生,你忘了,藥不在我們手裡。縱然你我下得了如此狠心,能眼見街中傷患瀕死而不救,可那尊泥菩薩,難道也能學得會見死不救,還把藥還你嗎?”

就在半個時辰前,她才往病梅館看過。

隻是剛走到門口,就聽見了裡麵病患的吟呻和咳嗽。往裡一看,那尊泥菩薩站在藥櫃前,如失了魂魄一般,隻盯著麵前那隻空空的藥鬥,動也不動一下。

於是腳步停下,她到底沒再往裡走。

泥菩薩是個傻子,永遠學不會不看,但周滿不笨:該不看的時候,她可以不看。

蔡先生聞言,這時才想起事情的關鍵,再往深處一想,又怎能真見死不救?於是啞口無言。

但旁邊的元策卻知道個中深淺,也知道蔡先生方才為何說出那番話:“可是先有水淹泥盤街無辜被牽連的怨氣,後有世家市恩拉攏,掐住命脈。這藥,你們一旦用了,泥盤街恐要人心生變。”

周滿哪兒能真不知道這背後藏著一條毒計?

隻是,人心?

玉皇頂上,千門百家圍攻的一幕幕在眼前回閃,她隻看向手裡把玩的那枚扶桑神木變成的枯木戒環,冷淡道:“人心何曾有過不變的時候呢?”

從來都不是磐石,而是蒲葦。

人往哪邊撥,它便往哪邊倒。

其實它本無力量,但人一旦在乎,它便具有毀天滅地之力。

周滿搭下眼簾,輕輕壓了一下眉心:“我擔心的不是外麵的事。”

蔡先生頓時意識到她指的是什麼。

果然,過得片刻,周滿便看向了他,問:“他一個人待多久了?”

蔡先生回想起半個時辰前,有些猶豫:“您去病梅館的時候,郎君從義莊回來,我將今日之事都稟了。他,他……”

周滿問:“他怎麼說?”

蔡先生靜了好半晌,才低聲道:“他站了半天,一句話沒說,上了進了屋,沒出來過。”

周滿聽後,久久沒有說話。

不阻攔病梅館那邊用藥的決定既下,病患們身上的穢氣固然暫時得到壓製,但泥盤街裡外的氛圍,也的確如蔡先生與元策擔心的那樣,漸漸開始了變化。

周滿在中間找了一回元策,托他辦了件事。

但金不換始終沒從樓上下來,更不曾走出房門一步。

周滿等了一天,等了兩天……

終於,等到第三天上午,王恕帶著一個新的壞消息來時,周滿上了樓,先敲門無人應,於是一掌把房門拍開。

“砰”地一聲響,兩扇門幾乎同時撞到牆上,讓外麵的幾片天光,照進晦暗的房間。

原本嵌著的明珠,都被主人滅了,整個屋子裡,沒有任何光源。

垂著頭的金不換,就坐在書案邊的地上。

案上擺著青瓷筆洗,裡麵原本乾淨的清水已經被隨意投入其中的墨筆染黑;寫滿了字的宣紙和字帖,卻像是被狂風卷過一般,落在金不換身上、地上,到處都是,一片狼藉。

聽見這樣大的響動,他連頭都沒有抬一下,隻是道:“外麵的事,沒有我,說不準會更好,你又何必?”

周滿提了劍,走進來。

金不換手中捏著一根陳年的銀杏木枝,正是用這根木枝,勤練了許久的字,那一年,他才得以進入杜草堂。

可今天,他發現自己或許錯了。

金不換囈語般道:“當初在學宮東院,我拉攏你上我的船,本以為怎麼也是我幫你多一些;可如今才明白,其實我是你的負累。我的弱點太明顯,也做不到不在乎。或許陳規當初所言不錯,我的確從未見識過世家真正的力量,自然對這一切無有敬畏……”

周滿的影子被天光拉長,來到他麵前。

金不換卻仍低著頭,隻是慢慢地笑了一聲,情緒難明:“螳臂當車,不自量力。周滿,倘若那日死的是我,今日大家或許就不必如此艱難了……”

氣氛忽然有種壓抑到令人喘不過氣來的窒息。

周滿目光沉沉地看著他,臉上沒了表情。

她提著劍的手掌攥緊,原本就帶著幾分冷意的唇線此刻抿得平直,足足有好半刻沒說話。

站在門內的王恕,能夠清晰地感受到她藏在平靜軀殼下的沉怒,甚至失望。有那麼一刻,他甚至以為周滿會拔劍出鞘,砍下眼前金不換的腦袋,然後決然離去。

然而,周滿沒有。

或者更確切地說,她忍住了。

周滿慢慢問:“這就是你想了三天三夜,最終想出來的結果?”

金不換沒有回答。

周滿於是看向案頭上那盛滿水的筆洗,仿佛在征詢他的同意:“那我可以告訴你,我的想法嗎?”

金不換抬頭望向她。

然後就聽“嘩啦”一聲響,一片冰冷的洗墨之水從頭淋了下來,將他整個人澆透!

竟是周滿端起了案上那青瓷筆洗,兜頭向他倒下!

洗筆的清水已成了淡墨顏色,頃刻間漫過他臉頰,掛上眼角眉梢,流過他原本白底織金的衣袍,染汙了一片!

這一刻,門外眾人全都大吃一驚:“周姑娘!”

門就在門內不遠處站著的王恕更是心中一緊:“周滿!”

他急忙走上前來,伸手想去拉周滿。

然而周滿頭也沒回,隻是隨手將那青瓷筆洗擲在地上,瞬間已四分五裂,成了一堆碎片。

一滴染墨的冷水從那冷峭的眼睫上墜下,金不換卻沒有眨眼。

他看著周滿,周滿也正盯著他。

誰也沒有移開目光,仿若在對峙著什麼。

周滿的聲音沒有起伏,似乎也完全沒有發怒,沒回頭看眾人一眼,隻道:“其他人先下去。”

門外眾人頓時怔住,不知如何是好。

眾人下意識看向蔡先生,蔡先生卻下意識看向金不換,然而金不換看著周滿,一動也不動。

屋內屋外,一時安靜到了極點,隻能聽見金不換身上滴答的水聲,還有衝濺下來的水慢慢吞沒地上那些寫有字的雜亂紙張的聲音……

蔡先生心頭打鼓,再看一旁拉了周滿一隻手的王恕也是神情怔忡,這時便知道眼下情況恐怕並非外人能插手,於是反應過來,連忙低聲道:“退下。”

眾人雖不明白蔡先生怎麼反倒聽周滿的,但見金郎君似也沒有出言阻止之意,到底還是將信將疑地退了,下了樓。

屋內,於是隻剩下周滿、王恕、金不換三人。

直到這時,周滿方問:“金郎君,現在清醒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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