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底看人總難免先看出惡處,菩薩眼底看人卻往往先看出善處,算不上什麼好事,但也沒有那麼壞。
原本被人打落在地的泥錢,這時早被眾人拾起,重新分發出去,一人一枚雖然不夠,一家一枚卻總是有的。
有人就笑著問:“這泥錢,我們拿了也一定凡有所求、必有所應嗎?那要以後大難不死,豈不是多了個護身符?”
旁邊有人插話:“人家修士們拿這泥錢無異於跟金郎君訂立盟約,要勢力有勢力要人有人,你有什麼?咱們打鐵種地的湊湊熱鬨得了,哈哈,你難道還真當天下有這樣白來的好事啊?”
眾人也跟著哄笑:“就是,彆瞎想了……”
那人摸摸腦袋,有些臉紅。
可誰也沒想到,就在這時,一道聲音忽然插了進來,:“不是的,不是如此。”
眾人頓時一愣,轉頭看去,竟是金不換。
夕陽已經沉落,四麵點燃火把,他的身影映照在跳躍的火光中,衣襟上墨染的痕跡並未減損他的風骨,反而添了三分,人站在階上,一雙眼卻是看向下方所有人。
金不換道:“無關貴賤,無關貧富,也無關修士或者凡人,哪怕隻是尋常巷陌無名小卒,甚至街邊無處棲身一介寒微乞丐,凡持泥錢,也一樣有求必應!這並非是什麼白來的好事——”
這一刻,周滿忽然覺得,金不換是在哭。
但他臉上沒有淚,僅僅聲音裡有那麼片刻的破綻:“泥盤街從今日起,再無寧日,絕非虛言。諸位若明知如此,還要留下,便是以身家性命相托!可是金不換本就出身寒微,更非世家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大人物,不可能護得住所有人。誠請諸位,再三思量!”
人群莫名安靜下來,隻聽得見火把燃燒的嗶啵聲響。
王恕這才明白:他與周滿,怕留下來的人不夠多,寒了金不換的心;可金不換怕的卻是留下來的人太多,他承擔不起——
他在勸他們走。
然而靜寂的人群中,久久沒有聲音,更沒有人離開。
直到有人罵了一聲:“平日裡最恨雲來街那幫修士狗眼看人低,郎君一枚泥錢卻肯將我等一視同仁,光這份氣性,老子就非留不可!腦袋掉了碗大個疤,世家有什麼了不起!早晚也叫這幫王八犢子知道知道柴米油鹽來之不易!”
這一聲,就好似開啟了洪水的閘門。
“泥盤街十多年來,就出了你這麼一個憑自己本事拜入杜草堂的,出身寒微又怎樣?偏要活出個人樣,給他們看看!”
“往日你替世家做事,老子頗瞧你不慣,沒想到現在倒對了氣性!哈哈……”
“就憑郎君今日一番話,以後有事儘管吩咐!”
……
人們不僅沒走,反而堅定了留下的心,不少人甚至紅了眼圈,攥緊拳頭。
金不換立在階上,一一看去。
風拂麵來,終覺眼眶發熱。
這一刻,泥盤街不再是大水衝過後的散沙,而是一道固若金湯的城牆。
離開的黯淡了,留下的卻熠熠生輝。
不管是近處的周滿王恕、蜀中四門,還是另一側看著的妙歡喜、李譜,此時無不為這一幕動容!
遠處那名作女冠打扮的年長女修,此時瞧著那邊,也不由歎了一聲:“以前於你門中見了此人,總覺聰明有餘失之輕浮,就是去散花樓都還差一口氣性,倒不料如今……不愧是你們杜草堂門下!”
那笑嘻嘻的老頭兒不知何時已收了笑,同旁邊立著的那怒麵道士一塊兒,點了點頭。
三彆先生卻想起多年前,那個手中無筆、隻攥了一根已經寫禿的銀杏木枝的小乞丐……
寒冬臘月的天,身上僅有一件縫補過的破衣。
可他站在台階下,站在那一群衣著光鮮的少年人之中,對著立在他麵前的常濟,眼神堅定,一字一句地說:“我要進杜草堂。”
考校的時候,幾個富家子弟偷偷毀去了他的答卷。
常濟發現後,把那幾個心性壞的揪出來,狠狠打了一頓,撕了他們答卷,連人一塊兒扔出門外。
那小乞丐沒了答卷,便拿著他的銀杏木枝,一言不發地在外麵積雪的泥地上寫字。
雪一片片落了,把泥地上的字蓋住,隻留下模糊的痕跡,便好似飛鴻留下的一點爪印。但隻要拂開那雪,一切卻是又深刻又清晰。
三彆先生覺得,那是他有生以來看過寫得最好的字。
論根骨,論悟性,在這偌大修界、無數宗門,甚至就是在蜀中、在杜草堂,區區一個金不換,實算不得高。若與真正的天才相比,說一句“平庸”也並沒有什麼不妥。
可是……
三彆先生微微笑起來:“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我們或許有看走眼的時候,但依著杜聖遺訓,總不會選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