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總管心道那狗屁的苦海道王敬小二十年沒出關了,天知道他到底是真要突破,還是壽數將儘。可麵上卻是越發肅然起敬,仿佛油然生出一股佩服:“哎喲,我都險些忘了,王氏既有苦海道主坐鎮,哪兒有什麼可擔心的?我聽人說,道主閉關多年,修為比望帝都未必差。前回那張儀來時,人人都說,若是道主出關,必叫那張儀有來無回!”
廖亭山上一次見王敬已是小二十年前的事,但那種一眼看來便幾乎能將自己看個通透的恐怖,卻始終留存在他心間。
他是早年跟著王敬的人,由王敬提拔。
此時賀總管總算誇到了點子上,廖亭山隱隱覺得與有榮焉,但口中猶自謙遜:“豈敢如此誇口?陸君侯執掌中州,為一方之雄,我等這般言語,對他卻是有些不敬了。”
賀總管忙道:“哈哈,是我失言,是我失言。”
陳規聽到這裡,心中已隻剩下冷笑:明月峽這一趟,小姐既邀集陸王兩氏前來,便是擔心這裡麵有預料不到的危險。可這兩個化神期老怪,你來我往,表麵客氣,實則各懷鬼胎,卻無一人將心思放在即將要做的事上,實在令人厭煩。修為再高,也不過一幫屍位素餐的酒囊飯袋。長此以往,宋氏在小姐率籌謀之下,漸取陸王兩氏代之,垂拱天下,未必不能。
他腦海中念頭轉過,卻是懶得再聽這二人打機鋒,全將心神往周遭散開,注意著山林裡傳來的一切動靜。
越靠近明月峽,他神情便越冷肅。
隻是往前走得一陣,他聽著聽著,陡地停下腳步,打斷那二人:“廖長老,賀總管,此地的聲音,似乎不太對勁。”
廖亭山腳步一停,有些詫異地看向他。
那賀總管支起耳朵聽了聽,蟲聲鳥鳴俱在,連風聲都無異常,不由道:“哪裡不對?”
陳規聽得眉頭暗皺,冷聲道:“一刻前我聽見子規鳥啼三短五長四短,可剛剛又聽見了完全一模一樣的叫聲!世間無論飛禽還是走獸,哪怕習慣再相同,甚至是同一隻鳥,也絕不可能發出兩聲相同的啼鳴。這其中一定有詭詐之處!”
可沒想到,那賀總管打量他一眼,竟笑道:“哎呀,陳公子,我們都知道你自小在獸林長大,熟知這些畜生的習性。可今日你看看,光我等帶來的這些人,滅一個中等門派都綽綽有餘了。這明月峽自古便有妖魔聚集,瘴氣又深,有些古怪再正常不過,實在無須擔心。”
廖亭山沒說話,但看神情顯然也是這般想。
陳規卻是聽出那賀總管言語中隱隱有譏諷之意,麵容驟冷。
但如今三大世家聯手,他若獨獨率宋氏之人離去,一來可能被人恥笑,二來離去說不準反而落單更增危險,是以也不好立刻翻臉,便乾脆閉了嘴,不再言語。
他摸出傳訊符,隻給宋蘭真發去一道訊息。
到這時,眾人已完全進了明月峽區域,抬頭一看,便見前麵兩座山峰如刀一般相對聳峙,一輪明月正好被夾在中間,便好似一隻玉盤鑲嵌在上麵。清冷的月光灑入兩峰所夾的山道之間,宛若一匹素練。站在這峽口之外,已隱隱能聽見峽口另一頭的江濤之聲。
廖亭山到蜀州數日,還是頭回見到這般奇景,不由讚歎一聲:“明月峽雖是自古險地,可自來險境出勝景,實在是美不勝收啊。”
賀總管也不由點頭。
獨有陳規,望著這道山峽,眼神陰鶩,心中的不安一陣陣往外翻湧。
但陸王二氏已率人往前行去,他猶豫再三,也隻好跟上。
隻是越往裡走,那種危險的感覺越盛。
陳規的確自幼與野獸為伍,對於事涉生死的事從來具有驚人的直覺,此時下意識翻出傳訊符,想看看宋蘭真對此如何決斷。
可沒想到,傳訊符上一片黯淡,並無任何回複。
陳規初時想,或許她是還未看到。
然而這念頭一落,隻往前再走得兩步,一股極致的惡寒便陡然從腳底升起——
今夜明月峽行動如此重要,三大世家聯手,蘭真小姐即便不親自前來,亦必遙遙坐鎮小劍故城,怎可能漏看消息,遲遲不回?
唯一的可能是,他方才的訊息並未真正發出!
從山林間一路走來的種種異常瞬間浮現於腦海,陳規哪裡還能想不到,是有人以驚天的大手筆,設置了一座籠罩整片明月峽的龐大結界!
廖亭山注意到他神色有異,不由停步:“陳公子?”
陳規竭力使自己保持表麵的平靜,心念電轉,忽然道:“蘭真小姐方才有信傳來,金燈閣中出了變故,急令我等回去料理,恐怕宋氏這邊要先走一步了。”
光從這座龐大的結界就能看出暗中敵人的強大。
陳規這樣說,是想迷惑敵人,看是否能有機會帶宋氏眾人脫身。
可萬萬沒想到,他話音剛落,峽口對麵的江上,便傳來一道森冷的聲音:“既然來了,便都是我蜀中貴客,何必急著走?”
眾人聞聲,齊齊大駭!
還不等他們反應過來,兩旁如刀片一般陡峭的山峰,已如被天神推動一般,迅速朝著中間合攏!
陳規極目向著江對岸看去,隻見頃刻間無數道法寶毫光驟然在月下亮起,如星雨一般朝這邊疾攻而來!而在江灣那高高的山崖上,一片黑壓壓的身影不知何時顯現,豈止有泥盤街上金不換那幫人?
蜀中四門首座,劍宮諸位夫子,無一不在!
但更令他遍體生寒的,是最前方那道正操縱著術法的微胖身影……
百寶樓邱掌櫃,望帝信使!
——錯了,錯了。他們錯大了!望帝乃四禪之一,蜀州帝主,何曾向人保證過不對三大世家動手?今夜這一場,哪裡是他們三大大世家聯手雪恥?分明是整個蜀州針對他們所精心策劃的一場圍獵,一場絕命圍獵!
夷光樓那位賀總管已暴跳如雷:“該死,真有埋伏!”
廖亭山也大驚失色,但危急關頭,已顧不得發怒,他先一掌朝著急速合攏的山壁打去,同時大聲喝道:“此乃蜀中獨門的‘五丁開山’之術,須得我等聯手才能破去!賀總管,陳公子,速速傳力給我!”
那賀總管想也不想,運起一掌,便將自身靈力傳去。
然而陳規眸底晦暗,卻是遲了片刻,才運力於掌。
廖亭山心神全在破解蜀中術法之上,初時並未留意,直到陳規掌近,才陡然覺出異常!
這一掌並非傳力給他,而是向他襲來!
廖亭山頓時驚怒交加:“陳規!你——”
這電光石火一刻哪裡來得及反應?
他與陳規雙掌一對,渾身便已巨震,原本封鎖在身上的靈力頓如決堤一般瀉出,激得他一口鮮血噴出!
可陳規卻正好借了這一掌的反力,瞬間身化紅芒向上,衝破術法封鎖,從兩山的夾縫中飛出!
峽口中,隻傳來他冰冷又輕蔑的聲音:“今夜已是必死之局,倒不如以你等幾條賤命,換我活著脫困,也不算你等白死!”
下方山壁狹窄處合攏,已奪去不少人性命,傳來一片慘叫。
然而陳規聽也不聽,甚至連江麵上那襲來的無數法寶毫光也不看一眼,隻如一道電光,疾向來路折返!
金不換在斷崖之上看得分明,不由忌憚:“好敏銳的直覺,好狠毒的算計!該他命大,逃過一劫……”
然而周滿看他遁逃方向,卻是瞳孔劇縮:“不,不對!他是要逃回去報信!決不能使此人離開結界範圍!”
金不換頓時一驚。
此時那廖亭山悲憤之下,大吼一聲,已祭出一座玲瓏塔法寶,硬生生將合攏的兩山撐住。那僥幸得生的三大世家近百精銳修士齊從峽口撲出,想要殺出蜀州四門所構成的重圍;學宮岑夫子、劍夫子更是提劍便去對付那廖亭山與賀總管,一時間卻是無人能騰出手去阻截陳規。
且殺人事大,若因追一個陳規放走三大世家,實不劃算。
隻有元策等人旁觀暫未動手。
周滿情知此時不能猶豫,當機立斷,便點了元策等人隨自己一道,向金不換道:“我等先去截殺!你待此地情勢稍緩,立刻率人來援!”
話音既落,金不換根本還來不及反應,耳旁隻聽得一聲劍嘯!
江流有聲,斷岸千尺。
周滿禦劍乘風,已化為白虹,從高處飛掠過明月曠照的江麵,頃刻間投入對岸崇山峻嶺之中,向那一道遠遁的紅影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