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掌櫃聽見,卻是忽然愣住,幾乎不敢相信:多久了?多久沒見陛下笑過了?
夜色未儘,山風凜冽。
灰衣老者身形傴僂嶙峋,然而一任勁風吹拂,卻如紮根石岩的遒鬆,穩穩不動分毫,隻道:“那幾個小輩怎麼也算世家嫡傳,若此時殺了,縱是三大世家本不想與我們衝突,隻怕礙於事大也無法忍氣吞聲、坐視不理。快刀斬亂麻,豈有鈍刀慢慢割肉來得好?要學會把難題出給彆人……”
邱掌櫃也隻是一時腦袋不靈光,忘了此節罷了,經望帝一點,豈有不明白之理?
明月峽這一役過後,該頭疼的就輪到神都世家了——
殺了他們這麼多人,這一筆血債到底要不要向蜀州討?不討的話怎麼對內敷衍搪塞?要討的話又什麼時候討更好……
樁樁件件,可不都是怎麼選怎麼難受的麻煩?
望帝說完這番話,卻是又咳嗽了幾聲,重看向眼前劍壁,笑容淡去:“何況眼前這些,又算得了什麼真正的禍患?我已不剩下多少時間了……這個周滿,出現得倒是剛好……我正要一個膽子比天還大的人……”
邱掌櫃陡然一驚,臉色都白了:“陛下——”
那老者神情偏偏極為平靜,凝望那劍壁上筆劃拙重的字跡,原本覺得胡鬨的言語,這時倒看順眼了,歎一聲道:“周自雪的女兒,確有這樣狂悖的資格……不過其情其性過於險峻,同她父親相去甚遠,倒是更肖其母……”
邱掌櫃恍惚不聞,隻是忽然伏地,失聲慟哭。
對太多人而言,這都注定成為一個難熬的夜晚。
病梅館裡,無論是想來關切的,還是想來刺探消息的,一律都被擋在門外。
周滿雙眼緊閉,喪失了全部的知覺,傷處流出的血幾乎將銅盆裡的清水染成赤紅。
分明是夏夜,可她好像很冷,哪怕陷入昏迷,也在戰栗。
王恕捏著金針對準她細瘦蒼白的手腕,可久久無法下針,手指竟在顫抖。
金不換也忽變了泥塑木偶似的,僵硬立在一旁,隻是盯著方才隨周滿一握而染在自己腕間的鮮血,心裡想:怎麼會呢?她明明說,沒有事,不用去……
此刻躺在那邊渾身染血的周滿,看起來竟是那樣陌生。
平日裡,冷也好、熱也罷,她仿佛總是鎮定冷靜,時而以她冷嘲的目光打量世界。
劍夫子刁難,她不退半步,敢出言質問;王氏下毒,她加倍奉還,敢殺人獻壽;眾人來圍,泥菩薩執拗不肯退,是她投劍蕩開,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餘善身死,他頹喪沉淪,也是她一言不發,接過泥盤街當時諸般瑣事……
他們已經習慣了她的存在,仿佛她永遠能解決遇到的一切問題,不會被任何事打倒。
直到她躺在這裡,無知無覺——
金不換無法去回想,在她連話都沒說完便一頭向前栽倒的那一刻,他竟覺得整個世界一下暗了,仿佛天塌了下來。
屋內點亮的油燈在搖晃,孔最、尺澤兩名藥童一個趕緊端出血水,一個立馬捧來藥瓶藥罐甚至用酒燒過的短刀。
王恕還在竭力控製自己的手。
隻是平素為旁人醫治的冷靜,這時全不知去了何處,無論他怎樣用力,那隻手也依舊顫抖不止。
他一抿唇,眼底掠過一抹決然,竟是乾脆一針深深紮入自己手背,以驟然的痛楚,強迫自己歸攏心神。
然後才重新拔針,要為周滿施針。
隻是一隻手也於此時搭在他肩膀,身後響起一聲歎息:“你心神大亂,乃醫家大忌,施不得針,換我來吧。”
王恕抬頭,便看見了一命先生。
自那條明顯出現在他腕間後,一命先生便總是沉寂模樣,甚至不大願意出去看診了,此刻隻是從他手上,將那枚金針取過,放在一旁,又換了一枚新針,方為周滿施針。
王恕在原地立了好一會兒,才如在夢中般,退到金不換身旁,與他一道煎熬等待。
一命先生是藥王,是醫聖,天底下再沒有比他醫術高明的人,可這一輪施針,足足持續了半個時辰。
末了針收,竟然無言。
周滿依舊躺在那裡,沒有半點蘇醒的征兆,隻心口位置,隱隱有一股凝結的深黑寒氣。
王恕完全辨不清過去了多久,隻用一種極輕的聲音問:“師父……”
一命先生看著他,喉間卻似吞了炭:“她傷勢不算太重……”
王恕澀聲問:“是什麼毒?”
金不換聞言,身形陡地一震。
一命先生情知瞞不過,終於還是道:“毒起心脈,性陰寒,發於四肢百骸,侵奇經八脈,入靈台神髓……以金針刺藥力進,無法驅分毫……”
王恕才聽前麵半句,便感一陣眩暈:“不,不可能……”
一命先生心中不忍:“徒兒……”
但王恕不願相信:“不可能。”
他一壓自己眉心,推開上前想要扶他的孔最,隻走到不遠處那靠窗的藥櫃前,翻倒了不少瓶瓶罐罐,方將原本壓在最下頭的那一本殘破《毒經》取出,一頁頁往後翻到最末。
然而其上所載,終究擊垮了那本就虛無的一絲希望。
王恕忽然覺得,這世間太多事,未免都過於荒謬:“人心之毒……”
剜心作毒,以極惡之人心血為引,百命方成。人越惡,毒越甚。
逢善得緩,遇惡更發。
心毒天應,不奪人命,然則非死無解,生當永受其熬!
可周滿的一生還有多長?這世間的善有多少,惡又有多少?縱然性命無礙,可難道從此以後就要永遠受這世道人心的磋磨嗎!
王恕完全不知自己是怎樣從裡麵走出來的。
月落星稀,霧靄透薄。
他慢慢坐在屋簷下,隻低頭看著自己那裹纏起來劍傷尚未愈合的手掌,用另一手握緊又鬆開,鬆開又握緊,卻始終無法驅散那一股從心裡蔓延出的顫抖。
金不換就站在旁邊的廊柱前,緩緩閉上眼。
王恕想了又想,終於還是問:“為什麼不去找她?”
金不換道:“她親口說了沒事,不用去,我便信了。”
王恕道:“可你明明知道,這個人心裡藏了無數的秘密,十句話裡有八句都是假話!她也隻是一個普通人,隻一具血肉之軀,並不是真的可以解決自己遇到的全部麻煩,她也會受傷,會倒下,會流血,甚至也會犯錯……”
話到後麵,他已經站起身來,眼底灼燙。
金不換豈能不知周滿此刻所受之苦?隻是一雙眼陡然睜開,也並非無痛:“見她受傷,我心裡難道就不與你一般痛嗎!可是菩薩,當時情形,你要我怎麼選?她向有決斷,遠勝你我——我除了信她,還能怎樣?”
王恕攥緊手掌,心中發冷:“你憑什麼敢信她?哪怕有一日她要去尋死,假言欺騙,難道你也一樣信她,眼睜睜看著她去嗎!”
金不換隻道:“她想去便去,我為何不信!”
王恕絕不敢信他會口出如此混賬之言,素日裡從不與人冷臉的泥菩薩,終沒忍住一拳朝他揮去。
金不換頓時踉蹌一步,唇角磕破,溢出鮮血,可竟並不還手。
兩人相對而立,隻有黎明前的冷風從中間經過。
金不換望著他,眼底悲哀:“我自知有錯處,若去了未必不能救周滿。可這些都無關緊要。你我信她也好,不信也罷,又能怎樣?今日有陳規,焉知他日不會有張規、李規……你我能做什麼呢?無非是兩個無用的廢物!是我有能耐扭轉乾坤,還是你有本事力挽狂瀾!”
王恕垂眸閉目,掌中劍傷崩裂,血又從緊攥的指縫滴墜。
金不換喉間哽咽,深知他心內絕不比自己燒一分痛苦,可這時再多的言語有什麼用呢?隻是含著淚,笑了一笑:“菩薩,醒醒吧,也該醒了。”
似乎是說王恕,又仿佛在說自己。
他說完立得片刻,便轉過身,順著那一段不長的走廊,一步步離去。
過了好久,王恕才像是忽然被人抽乾了全身力氣一般,重新頹坐下來,隻垂下頭來,兩手掩麵,閉上眼睛,久久未動。
天色將明未明,一片晦暗。
深藍的空際,僅有幾顆寥落的晨星,將幾點什麼也照不亮的微芒,施舍予他。
一命先生就靜靜立在門扇內看著那道身影,心中隻想:上蒼或有不少仁慈分給了世人,可輪到這個人時,樁樁件件皆是殘忍。除此之外,一無所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