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走進城門的那一刻,周滿已經做了決定:王氏的人不來問,不如自己主動前去,往若愚堂探探口風,看看有沒有什麼端倪。
隻是沒料到,兩人才過城門,周滿一抬眼眸,便看見前麵朱雀道旁立著一道身影——
孔無祿垂手靜立,顯然在此等候已久,直到周滿出現,他才動了一動,向她看來。
那竟是一抹極其複雜的眼神,甚至藏著幾分隱隱的悲色。
這一瞬間,一股不祥的預感陡然升起!
周滿的腳步驟地止住,心頭猛地一跳!
孔無祿雖看似隻有一人,但在他身後的樓閣簷角裡,隱約還能看得見幾道沉默佇立的身影,隻是麵容都十分模糊,顯然是修為極其深厚,不願讓太多人窺知。
周滿隻謹慎地掃得一眼,便想起傳說中那位神都公子麾下的二十四節使。
這副陣仗,絕不對勁。
孔無祿已向她走來。
有那麼一刻,周滿指間緊繃,幾乎就想直接彎弓搭箭,趁此機會動手,為自己拚生機一線!
隻是很快,朱雀道中所插的那柄由無數兵刃卷成的巨劍,便映入眼底……
這裡是小劍故城,不得動乾戈。
她不能,王氏若愚堂也不該能。
指間那隱隱冒出的光華,悄然斂去,周滿立著沒動,目視著孔無祿走近。
孔無祿到得近前,少見地沒看周滿一眼,隻垂著頭,躬身一禮:“韋長老請周姑娘,往若愚堂說話。”
周滿凝視他片刻,方道:“好。”
她抬步欲去。
金不換卻輕易覺出她渾身緊繃,心跳如雷,一下搭住她手臂,想要阻攔:“周滿——”
周滿回眸,深深望他一眼,隻微不可察地一搖頭,道:“沒事。”
她輕輕將金不換搭在自己臂上的手拿下,沒有再多說什麼,轉身便隨了孔無祿一道,左折雲來街,往若愚堂走去。
每走一步,她心念都在電轉。
但在跟著孔無祿進得若愚堂,上到樓頭,看見韋玄那道立在樓前的身影時,一股寒意霎時襲上心頭,連眼角都忍不住跟著輕微抽搐——
韋玄寬袍大袖,背對著他們而立,一手持著藤杖,另一手卻垂在身旁,完全為袖袍所籠。但周滿看得清楚,分明有一小段深紅的玉簡露在外麵,正是她當初與王氏訂立的心契!
大概是聽見身後上樓的動靜,他緩緩轉過身來,那長滿皺紋的臉上,神情卻一時極難形容,麻木極了,隻是看著她,似乎在想什麼彆的事。
周滿心中,不免警鈴大作:此時拿出劍骨,王氏用意何在,難道還不夠清楚?
果然,下一刻韋玄開口:“周滿姑娘,可還記得,當日村中陋舍,曾與我等訂立心契,以劍骨為約?”
周滿瞳孔驟縮:“當然記得。”
她聲音還算平靜,但緊接著便補道:“可我們約定的時間,不還有半年嗎?”
前世換骨並非此時,這一世究竟出現了什麼變故?
在說話的同時,萬般猜測已從腦海劃過,周滿袖中的雙手已悄然扣緊。
她固然與王氏訂立心契,可那不過是不得已時的虛與委蛇。她從來不曾想過,要真正遵守約定。
何況今日是在小劍故城,便是王氏若愚堂,也休想輕易得手。
哪怕今生魚死網破,將這一身劍骨毀去——
她也絕不願重蹈前世覆轍!
這一刹,周滿實已存了玉石俱焚之心。
然而萬萬沒想到,盯著她看了半晌的韋玄,竟然沒有向她出手,而是慢慢道:“不需要了……”
周滿指尖突兀一顫:“什麼?”
韋玄隻將那枚扣在手中已久的玉簡,遞向周滿,木然道:“你的劍骨,公子不再需要了。便當你我往日的約定,從來不曾有過。這枚心契,你拿回去吧。”
話到末尾,已然是一副風燭殘年、淒慘神態。
隻是此刻的周滿,哪裡還能關注到這點細節?
在聽清韋玄第一句話後,她便完全怔住了,不敢相信——
不再需要劍骨,將心契還給她,怎麼可能?!
她立在原地,幾乎懷疑自己是進了夢中,甚至忘了伸手去接那枚心契。
但韋玄似乎並非玩笑,等得片刻,不見她動,便慢慢將那深紅的玉簡,放在前麵桌案上,隻道:“從此以後,你與王氏,也再無瓜葛了。”
說完,他竟忍不住笑了一聲。
隻是笑完,連自己都感到荒誕迷惘,於是垂首,拖著那一副老邁殘軀,一步步朝樓下走去。
韋玄想不明白,怎麼會如此?那明明是他們最接近,最接近成功的一次……
隻差一點點,那隻手就要碰到玉簡。
可就在那一刻,他竟然停了下來,不僅收回了手,甚至還往後退了一步:“不,不是這樣。韋長老,不是這樣……”
屋內屋外,所有人的心幾乎都在那時一顫。
韋玄更是害怕:“公子!”
然而王恕仿佛聽不見他的聲音,隻是露出了一抹自嘲的笑:“幸事?世間叫王恕的人,或有千千萬萬;神都世家的公子,也不隻我一人;可天生劍骨者,世間得有幾個?”
他終究還是無法邁出那一步:“若劍骨在合適的人身上,才能有其大用,本就負有劍骨之人,難道不比我這樣奪人之骨為己用者更合適嗎?我憑什麼以為,我一定能成賢主?又焉知這劍骨原主得天之眷,他日不會有高於我的成就……”
韋玄聽得渾身發冷,不禁道:“為了周滿也不行嗎?”
他早已知悉他待周滿特殊,試圖讓他回轉心意:“哪怕不為救世人,為救身邊人也不行嗎?”
王恕於是陷入長久的沉默。
韋玄還想再勸:“就算那劍骨原主他日得有大成,可與您、與您身邊的人,又有什麼關係呢?您的命數若不握在自己手中,豈非隻能任人宰割!”
王恕聞得此言,目中也有淒苦之意,但末了還是搖頭:“韋伯伯,我不是不想。隻是真的臨到頭來,才發現做不到。”
那一瞬間,韋玄幾乎萬念俱灰。
王恕卻反而平靜下來:“我也希望,我能心狠,能不顧他人的苦痛,隻全自己的心願。可或許,上天早已定下了一切。它想殺我,懲我以病疾,又使我學醫,令我看遍這世間諸般苦痛。取人劍骨,縱醫術再高,其剖頸之痛,又豈是常人能忍?我已受夠了苦,又怎能再使他人與我一般,陷入此等境地……”
韋玄道:“可你都沒有見過那個人!不過是一個素未謀麵的陌生人,有何不可?你甚至不知道她姓甚名誰,長什麼模樣!”
王恕的目光,便移來與他對視:“你以為,我不想問嗎?”
韋玄怔住。
王恕垂下眼簾,竟笑:“我隻是不敢。我怕知道他是誰之後,會更不忍心,也怕自己去想,他是不是曾受到你們威逼利誘……韋伯伯,我確定我已竭儘所能,但很抱歉,我可能並非是你們想要的新聖主。”
他彎身上前,伸手扶他。
於是韋玄終於知道,他們無論如何也無法使他回心轉意了,而以後也不可能再有這樣的機會。倘若周滿的安危,都不能使他動搖,世間還有什麼能夠?
這一次,他是徹底想清楚了。
在想到這一點時,韋玄眼眶瞬間紅了,捧著那枚心契玉簡,過了好久,恍惚地問:“公子,你知道……”
後麵的話卻因哽咽,無法再說出口。
但王恕似乎知道他要問什麼,輕輕點頭:“我知道。”
秋意漸染,林梢飄下落葉。
他隔窗望向院中的病梅,微微一笑,平靜道:“我是王恕,不是王殺。我更喜歡自己現在的模樣。我從沒有如此刻一般,想要繼續活,也從沒有如此刻一般,不畏懼離去。我知道,我命不久矣。但病梅不會再春,萬木終將蕭蕭而落,我隻是其中再尋常不過的一棵。”
他認真請他將那枚心契還回去時的聲音,甚至還在耳畔。
韋玄順著樓梯走下,化神期的修士,竟顯得腳步踉蹌,身形傴僂。
就這樣一路走過亭台,穿過長廊。
直至到得堂後,抬頭看見牆上所懸的那幅聖主神女的畫像,這位為王氏效命了半生的長老,才忽然悲從中來,泣不成聲。
如果這是一場長達近二十年的較量,那麼,在病梅館的那一刻,在距離懸崖最近的那一刻,王恕終於戰勝了他們所有人,也戰勝了他自己。
可或許人這一生,最不該戰勝的,便是自己。
病梅不會再春,萬木終將蕭蕭而落,他隻是其中再尋常不過的一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