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是夜大雪 我何時看,它便何時滿!……(2 / 2)

劍閣聞鈴 時鏡 13615 字 9個月前

不過就是昏迷幾天養了陣傷的功夫,怎麼是個人她都看不懂了?

金不換可沒料到王恕毫無預兆來這麼一句,登時大喜,一攬周滿肩膀:“你看,菩薩都想喝——走嘛。”

周滿道:“我像是那種才一傷好便跟你們放縱自己的人嗎?”

……

兩刻之後,周滿坐在劍壁絕頂上,看著手中剛剛被金不換塞上的小酒壇,陷入深刻反思。

金不換則把另一壇酒開了遞給王恕,笑問:“可難得聽你主動想喝酒,上一回還是下雨天大半夜。怎麼,忽然也成酒鬼了?”

王恕接過酒壇,想了想:“有生平第一大快事,心裡高興,該喝。”

金不換不由一揚眉。

周滿聞言,本就擰著的眉頭頓時更緊,卻是麵籠陰翳,輕哼一聲:“難怪,原是人間喜憂不相通,我這兒隻有生平第一大不快之事。”

話說完,已喝了一大口酒。

金不換瞅瞅她這架勢,再看看旁邊王恕,禁不住納悶:“你們這一個痛快一個不快的,喝酒還都找出點理由。我要心裡沒點事兒,是都不配跟你們一塊兒喝酒了嗎?”

周滿問:“那你有嗎?”

金不換一怔,忽然忘了回答。

王恕見了便道:“看來也有。”

金不換回神,沒好氣道:“沒完了是吧?喝我的酒還找我的茬,我是怎麼認識你倆的?”

周滿笑:“認識我們不好嗎?”

金不換歎了口氣,仿佛無奈:“行行行,認識你和菩薩,是我金不換命中大幸,好了吧?彆廢話來喝。”

話說著,舉杯向前。

王恕聽得他玩笑似的那句,卻是看他一眼,又看周滿一眼,不知怎的認真起來,竟也舉杯:“不,是我認識你們,才是命中有幸,當浮一大白。”

周滿一算:“不對勁吧?總不能沒人吃虧吧?你們都幸了,那我認識你們,豈不是壞了?”

金不換眼皮一跳,陡地咬牙:“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王恕一怔,卻是一下笑出聲來。

隻是笑沒多時,不知想到什麼,又慢慢停下,看向金不換。金不換神情也隱隱沉落下來,向他看了一眼。兩人都不再言語。

周滿純是開句玩笑,看金不換氣得要跳腳,便笑著眯起眼仰頭喝酒,隻是喝完了放下酒壇時,卻忽見這兩人一副沉默表情,倒顯得嚴肅,不免奇怪:“怎麼了?”

金不換掩飾得最快,隻道:“在想名字。”

周滿沒懂:“名字?”

金不換便道:“世家那邊的財路不是斷了嗎?我手中既有藥材的渠道,前陣子又因為煉春雨丹,聚集起一些能煉丹的修士,便想不如自謀生路,開間丹堂。雖是從無到有,艱難一些,千頭萬緒,但總好過以後仰人鼻息、受人掣肘。”

周滿道:“這倒是好事一件。至於名字……”

前世金不換可不就是從丹堂開始的?最終成長為能與世家一較高下的龐然大物。不過他那丹堂當時叫什麼名字來著?

她開始回想。

王恕聽後,斟酌了片刻,道:“人有病痛,如在苦海。慈航齋如何?”

金不換扇子一合:“不錯!”

周滿卻忽然一怔,抬頭看向王恕:前世金不換的丹堂便叫做“慈航齋”,後來更是什麼都經營,遍布六州一國。可這名字,竟然是王恕起的?如此想來,他二人在學宮之中便認識,對金不換來說該也是一位重要的朋友。可自己前世,隻知金不換交遊天下,卻半點也不曾聽過這泥菩薩的名字?

她臉上有些隱微的異樣,王恕注意到了,但這時金不換一琢磨,已從袖中摸出了三枚東西,一人一枚,分到他們麵前。

王恕忽然疑惑:“這是?”

金不換道:“旁人有,你們也得有。我金不換出身確實寒微,無物能贈,隻這東西上回還剩下幾枚。”

那正是三枚泥鑄的方孔圓錢。

周滿拿起來看,卻是還沒忘記當時的情狀,不由一笑:“你倒是會敷衍我們。不過……泥錢,泥鑄的錢,泥是泥,錢是金,你倆都有了,我在哪兒呢?”

王恕看著自己麵前那枚,還沒反應過來。

金不換已一指道:“周滿,圓滿嘛。喏,這錢不是圓——”

話到此處,陡地一滯。

隻因他手指的那枚泥錢,外麵一圈確實是圓,然而裡麵卻偏是個方形的缺孔,再想昔日他戲言周滿該叫“周不缺”,不知怎的,剩下的話便說不下去了。

王恕也看見了,無言看向周滿。

但周滿突地一笑,把泥錢一收,抬首看向夜空,忽然手指天邊明月,問:“你們看它,是滿是缺?”

今夜並非十五,千仞劍壁上固然風清月明,可自然沒有滿月,僅得一輪下弦月,靜謐地在雲間行走。

王恕與金不換順她手指一看,卻都不敢回答。

周滿便想起前世那張儀說什麼月滿水滿,不屑一顧,隻道:“人看月,一年隻十二日得滿,餘者日日是缺;可我看月,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皆滿,從無一日是缺。蓋因人為外相所惑,月為太陰,日為太陽,太陽之光成太陰之影,人以肉眼視之,自有圓缺。然月本恒滿,不以四時而損,不因離合而缺。人間悲歡喜愁,萬類生死存滅,於其而言,隻彈指瞬息。梢頭月,江心月,山上月,我何時看,它——便何時滿!”

我何時看,它便何時滿!

周滿看著明月,金不換與王恕卻都看著她,一時皆想:是周滿才能說出的話。

劍頂之上,忽然安靜極了。

素淨月華,落在他們每個人肩上。

末了,是金不換先舉酒,與他們一碰,隻笑歎周滿:“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

周滿搖頭一嗤:“忘形到爾汝,痛飲真吾師 !”

金不換一怔,氣笑了:“還興抬杠的。菩薩,你聽聽,好心當成驢肝肺啊這是!”

王恕眼底笑意溫然,誰也不偏袒,隻舉酒勸道:“莫思身外無窮事,且儘生前有限杯,喝吧。”

三人喝酒,各引了一句杜聖舊詩,但在泥菩薩這句後,卻是誰也懶得再談正經話題了,隻一會兒討論回頭要怎麼應付劍夫子的怒火,又或者聊學宮裡最離譜的李譜。

王恕說,此人看似離譜但好像每次都有譜。

金不換不免懷疑,難道他大智若愚?

周滿冷不丁來了句,怎知不是大愚若智?

王恕金不換二人於是一愕,紛紛笑出聲來,又再次飲酒。

喝到深夜裡,大家都有了點醺醺然的醉意,周遭蟲鳥聲俱絕,周滿見王恕腰間還掛著那隻陶塤,便借了來,問他怎麼吹。

王恕簡單教了一會兒。

周滿試了試,倒也不難,於是趁著酒意,前世今生皆不去想,隻坐在劍閣簷下台階,吹了幾聲。

塤聲斷續,並無哀愁,反倒比王恕以往吹的、金不換以往聽的,多一重流風回雪的悠遠。

這兩人也不知是酒量差些,還是喝得多些,醉意更深,卻是坐在更上方的台階上,一左一右,靠著同一根廊柱,聽著周滿的塤聲。

過了好一會兒,金不換才忽然道:“那日是我失言,若有什麼話不妥,彆往心裡去。”

王恕也道:“是我情急,格外嚴苛,你勿要介懷才是。”

也無須多言,前嫌便已儘釋。

金不換微微合了眼簾,有些累了,便把腦袋全靠在廊柱上,隻模糊地道一聲:“菩薩,真好啊。”

王恕卻坐得直一些,先看他,又看周滿,麵前有清秋之月,耳旁有靜山之風,也慢慢道一聲:“是很好。”

今日,在病梅館中,在就要踏進深淵的那一刻,他所想起的,便是眼前這兩個人。

一個曾對他說,你現在這樣就很好,縱是把漫天神佛搬到麵前來,我也隻認這一尊泥菩薩。

一個曾對他說,你很厲害,你的本事,遠比你以為的更大。隻有相信世間會好的人,才能真的讓世間變好。

王恕想,他確實很厲害,不僅能勝過彆人,還能勝過自己。

人生忽忽,二十載春秋,或許不長。

可旁人活一整輩子,也未必能遇見這樣好的兩個朋友。他行醫問藥,見多了人世疾苦、無能為力,從來不信神佛,此刻卻感激命運仁慈,好歹為此殘生,留了這樣一個良夜。

隻是有那麼一點點落寞。

他怕將來坦然赴死的那一天,會舍不得。

手掌攤開,那條烏紅的命線,不知何時已經走到掌心正中,王恕正自出神,卻忽然見得一片鵝絨似的白,落在掌心。

塤聲一停,周滿起身驚呼:“下雪了!”

金不換在昏沉中重掀眼簾,抬起頭來,果然見得天際彤雲密布,竟真的有紛揚雪片灑下,極大極快,不一時便落滿他們肩頭,蓋白了群山,也蓋白了劍閣的飛簷和高懸的金鈴。

三人立在雪中看著,都忘了言語。

直到遠遠聽見幾道法寶毫光從高處呼嘯而過,轉頭看,學宮中已經熄滅的燈火忽然亮起幾盞,是有人提著燈籠自下方廊院疾步行去。

周滿目力絕佳,已認出其中幾個是蜀中四門的首座。

於是忽然想,是涼州那邊終於有了結果吧?

七月廿三,日蓮宗宗主落敗,張儀現身祁連,取走涼州劍印,轉道南下。

天下劍印六失其五。

是夜,蜀中大雪,萬山一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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