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 豔同悲 毀滅方是真正的永恒。(2 / 2)

劍閣聞鈴 時鏡 18244 字 9個月前

話音剛落,隻見得先前籠罩在他身周的那一道威儀鳳影,突然毫無預兆,調轉鳳首,回身便朝王誥撲來!

鳳目滴血,一聲暴戾的啼鳴!

龐大的虛影一撞,瞬間門沒入王誥體內。與此同時,一道道恐怖的金焰也從他身上燃起,燒灼他皮膚血肉,使他麵上顯出痛楚之色,也使得那一身焰衣越發流光溢彩!

擂台邊觀戰的諸位夫子、各門長老,無不震悚:“四涅!他要強行第四涅!”

以《燃眉錄》功法,後天境界可修一涅,先天境界可修二涅,金丹修三涅,元嬰才能修四涅!

鳳皇涅火是有毀天滅地之力的神火,縱王誥此時有金丹後期的修為,可要進行第四涅,未免也太過勉強!

尤其是,他此時還拉住了周滿。

這簡直是要與周滿同歸於儘!

可這一刻,王誥並不覺得自己所為有多驚世駭俗,腦海中回想起的,竟是七歲時被王敬推入那一盞涅火時的慘叫。

那麵目模糊的父親隔火而立,俯視著他:“連這一盞涅火都不能收服,你憑什麼能跟那孽種比?”

他覺得自己快死了,不住哭求:“父親,救我,救我……”

可那被他稱作“父親”的人無動於衷,隻道:“世道如此。弱者,從來隻該被燒為灰燼!你也一樣。”

於是在那焚身的非人之痛裡,他竟生出隱秘的恨意,也憑著這一股恨意,活了下來。

而今,熟悉的痛苦再度加身,他卻已經習以為常……

王誥攥住周滿的手沒有鬆開,隻慢慢道:“弱者,該被燒為灰燼!你也一樣。”

僅這片刻時間門,他身上已被燒得能見白骨!

此人尚有三涅的底子,在第四涅的火焰下都如此慘烈,周滿這一具軀殼從不曾受過什麼淬煉,但凡涅火沾身,隻怕不死都廢一半,豈能與他待在一處?

眼見那涅火已順他手掌向自己蔓延而來,周滿殺心陡熾,再顧不得是否會被人看破,與王誥離得極近的兩眸中,忽然迸射出一抹深沉的紫意——

紫極慧眼!

她催動了《羿神訣》!

王誥視線與其一接,心神頓有刹那為其所攝。

周滿立時懸腕一轉,施展勁力將其震開,趁機飛身而退!

可紫極慧眼本非為攝神所修,而王誥自己就修有“朝鳳尊”這一門目法,僅僅下一刹就回過神來。

周滿尚未避遠,他那隻白骨森森的手掌,浮動著不滅涅火,已閃電般掐向她纖長的脖頸!

其速度比先前快了一倍何止!

間門不容發之際,周滿隻來得及旋身一轉,可頸間也被他焰掌觸到。便如白雪之遇紅炭,頸側一段肌膚幾乎瞬間血肉模糊!

連帶著體內經脈都好似灼燒,氣息大亂!

同時還有王誥那六尺簫自側麵打來!

周滿無法回防,身形大震,電光石火間門已被打了個正著,整個人重重自空中摔將下來。

那一枝沾血的病梅脫手飛出,落到近處。

周滿勉力半跪在地,喉間門一甜,到底沒能忍住,嘔出一口血來。

台下眾人早已被台上這連番的變化震得說不出話來,此時更乾頭皮發麻,鴉雀無聲。

金不換不知何時已結束了自己那邊的比試,蒼白著臉孔,回到這邊擂台,無言地望著周滿那道發顫的身影。

王恕已悄然將雙手緊攥。

台上的王誥,此時哪裡還有先前貴介公子的模樣?隻像是一具披著焰衣的怪物,涅火噬身,甚至燒得他像副骷髏,唯那一張臉還勉強保持著舊時模樣。

方才一擊,他手上已沾了周滿頸間的鮮血。

此時便將那森白的指骨抬起,慢慢舔去上麵所沾的鮮血!

王誥緩緩移步,向她走來:“我說過,你不該用旁人用過的劍法。”

整座擂台忽然燃起火海,化作煉獄。

周滿便置身於這一片火中望向他,目中紫意早已隱藏,可竟隱有探究之意,仿佛將此人看穿:“原來你用此火,並非是真的要求毀滅……”

王誥麵色霜寒:“我不是?那什麼才是!”

周滿撿起地上那枝病梅,又嗆了口血,勉強站穩,方道:“我才是。”

王誥雙目陡轉陰冷:“不見棺材不掉淚,找死!”

他枯骨般的五指一攏,四麵涅火暴漲,竟成利爪形狀,遙遙向周滿顱頂扣去!

若使其扣實,周滿必死無疑!

擂台邊韋玄畢竟尚未將洪爐虛火轉交她毀去心契,曾承諾要保周滿性情,此時見勢不妙,藤杖一舉便要出手乾預。

可誰料竟有一麵銀鏡忽然將他攔住!

鏡花夫人唇畔帶笑:“雖是你若愚堂的人,可打不過就幫,韋長老此舉不妥吧?”

韋玄麵色頓時鐵青。

然而還不待他思考如何對付眼前局麵,擂台上局勢卻忽然再生奇變!

王誥指爪分明滅頂而來,周遭涅火近乎焚身,可這一刻,周滿竟好像全無感知,隻是輕輕垂眸,拂去那梅枝上所沾鮮血……

病梅瘦小,瓣瓣粉白,炙烤之下,邊緣已有少許卷曲。

俄而白影一落,其中一朵梅變作六瓣。

周滿一怔抬首,但見朔風吹刮,天上竟飄下如席大雪,於是道:“來得應景。”

她輕輕閉上眼簾,豎劍於眉間門,待得心靜,才重新睜開。

王誥身形已然逼近,距離她僅有丈餘,可這時觸到她眼神,竟覺天地為之一寂!

耳旁聲響,一時絕滅,隻剩下雪落之聲。

紛紛揚揚,萬萬千千,每一片都附著了她的劍意!

周遭涅火,本該一把將其燒沒,便像是燒儘那荒原上的野草一樣容易。然而當二者相遇時,那金色的涅火,隻如落花一般凋零,瞬間門熄滅,被大雪掩埋……

她眼底分明無悲無喜。

可這一刻,王誥心中卻忽然感到了一種莫大的悲哀。

就好像秋月殘,林花謝,一江春水終究向東流去,一切都是那樣無可挽回,不可抵擋!

海會枯,石會爛,一個人終將走向他無法推拒的宿命……

萬類都被埋到雪中,靜默失語!

就連周滿手中那一枝本由生機蘊養的病梅,也在這一股肅殺寂滅的劍意之下,開始枯萎凋謝。

梅瓣如雪,落英繽紛!

她但執這一枝向前,直取王誥眉心!

擂台邊鏡花夫人笑意都還未來得及收回,驚見這一劍,臉色驟然大變,手中銀鏡方向一轉,便要打向場中!

可這時輪到韋玄一聲冷笑:“雖不過一鳩占鵲巢的廢物,可打不過就幫,鏡花夫人此舉不妥吧?”

藤杖一支早橫到麵前,將她銀鏡撞回!

但同座諸位夫子各門長老,這時已無暇顧及兩人驟起的爭端,眼見著周滿一劍遞出,台上即將血濺,人人不由起身,麵色凝重盯著場中。

遠處張儀更看出這一劍深淺,眼底乍現異芒。

然而這一切觀者,都與此刻的周滿無關,在這短暫的刹那裡,她沉浸在劍意之中,浮現在腦海的,竟隻有那寫下這一式劍法的人……

不久前,與王誥的那一場比試,他扶著她的手立在台下,胸膛裡流出的血幾乎燙傷了她的掌心;

泥盤街生變,他執意要護馮其,惹她大怒,斷劍相投,無法辯解,隻得站在原地看她遠去;

陳仲平為仇尋釁,打到參劍堂前,是他祭出長生戒,擋在她與金不換麵前;

病榻之上,也是他隱忍了萬般的苦痛,不願旁人窺見他的難堪,讓一命先生閉了門扇;

……

恍惚間門,好似有嗚咽的塤聲自耳畔掠過。是那一日,義莊外麵,她張弓要殺人絕後患,隔著破損的窗紙,卻見那年輕大夫坐在將死的老者身畔,低聲言道:“都怪在下,醫術不精,修為粗淺,從來廢人一個。既救不得自己,更救不得旁人。”

一個救了人,卻救不了自己的病大夫……

他分明是認了命,不再有任何反抗,才寫出這第九式劍法。

迎麵風吹,一抹涼意拂過臉頰,是自那病梅枝頭凋謝的一瓣落梅!

周滿回神,卻才驚見,寒枝之上竟隻剩下瘦梅三五朵。

餘者已全因這一劍,覆滅風中!

若繼續向前,恐怕連剩下這幾朵也將在劍意下消散……

正如開弓沒有回頭箭,劍出也當無悔,可這一刻,她心中竟忽生出一股悔意:這是一命先生為使他求生才催開的病梅,一個善意的謊言。天下有那麼多的好劍,哪一柄是她不能借來?為何偏偏要向他借這一枝!

眼眶忽然潮熱。

劍勢一去,有若摧枯拉朽,天地大寒,皆為襯托。一應姹紫嫣紅,蔥蘢草木,不論曾經何等鮮活熱烈,都似乎該在這一劍之下覆滅……

隻因天理如此——

世間門從無永恒之物,唯毀滅本身不會因毀滅而毀滅,方為真正永恒!

這一劍接近,一縷淡薄的幽香已侵入鼻息,王誥那屈起的五指早已被壓近的劍氣割裂出血,可他好似感覺不到疼痛,隻是近乎驚豔地望著這不斷向他逼近的一劍,也看著向他執劍而來的周滿,和她那雙冰冷眼底漸漸放大的,自己的麵孔!

劍落,他斷無幸存之理!

可就是在這感知極限拉長的一刻裡,王誥看見,這雙本該隻有無情殺機的眼底,忽然毫無征兆地滾了一滴淚。

明明這一劍就能殺了他,絕滅不知多少後患,但在這寒枝即將點到王誥眉心的刹那,她竟不顧氣息反噬,強行收了劍!

劍氣激蕩,頓時劃破她衣袖,濺落鮮血點點。

然而周滿旋身站定,未看傷處一眼,隻是垂眸看著手中那一枝所幸還剩下幾朵的病梅,手指從嶙峋的主乾上撫過,這時才注意到掌緣上正好沾著一滴已經冷掉的水跡,於是久久不語。

直到旁邊岑夫子連忙出麵:“勝負已分,無須再鬥,各自罷手吧!”

台下所有人回過神來,無不覺得方才如在夢中。

做到了,周滿真的做到了……

在春試八進四這一輪,就把這位來自神都得王大公子,拒之門外!

隻是誰也不明白,周滿明明有機會殺掉王誥,卻為何臨時收手?

王誥眉間門一抹血痕,本是死裡逃生之人,可這時竟不感到任何慶幸,反而有一種為人蔑視的受辱之感:“為何不乾脆殺我?”

周滿容色冰冷,戾氣不減:“殺你?殺你們王氏之人,泥刀鏽劍足以,怎配得上折損他物!”

尤其是她手中這一枝病梅。

王誥聞言,神情頓時陰沉,沒忍住反唇相譏:“但終究不還是用了新的劍法麼?倒總算比那病秧子所用高明許多!”

想也知道,周滿本打算隻用那病秧子用過的劍招打他,隻為替那病秧子報仇雪恨。

可被他涅火逼到極處,到底露出底牌。

王誥本以為此譏即便不使周滿勃然大怒,也當使她色變,如鯁在喉。

豈料,周滿憐憫地看他一眼,竟笑一聲,隻轉身向台下某人道:“菩薩,聽見了嗎?有人誇你新寫的這招比之前寫的那幾招高明呢!”

話音落時,手中梅枝也向台下拋去。

王恕下意識接住,怔忡看向她。

所有聞言之人,此時卻都一愣,花了一會兒才理解了周滿言下之意,隨即大驚,幾乎不敢相信地全看向王恕!

就連諸位夫子各門長老都心中一震,全無例外!

更彆說昔日曾與王恕同窗共讀的參劍堂眾人——

這一式式精妙劍法,包括周滿剛才那近乎神品的一劍,竟然都是這門外劍寫出來的?!

李譜眼珠子都快從眼眶裡瞪出來了。

方才問出那句話的王誥,更有一種被人當麵打了一拳之感,目光終於從周滿身上移到那幾乎從未被自己正眼瞧過的病秧子身上,但覺一口鬱惡壓上喉間,氣血激蕩之下,竟當場吐出一口血來!

王氏諸多仆從趕緊上前攙扶。

可王誥咬牙,仍存傲氣,竟一把將這些人拂開,隻不甘追問:“那這一式,喚作什麼?”

這時周滿已輕巧躍下台,朝王恕走去。

那尊泥菩薩抱著那枝僅剩下零星幾朵粉瓣的病梅,隻是注視著漫漫雪中,向他走來的那道身影,唇角含笑,仿佛什麼也沒聽見。

唯有周滿,聽得此問,忽然駐足。

過得片刻,待那一股無由的情緒壓下,才慢慢回:“豔同悲。”

《萬木春》第九式,豔同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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