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尊泥菩薩並未猜錯,她參加春試對劍首並不執著,能拿到前十,進入白帝城便足夠。可白帝城有化凡井,儘管她對這口井的存在始終心有疑慮,但正如金不換所言,這或許是他們唯一能救王恕的機會,儘管王恕本人對此還一無所知。
若的確隻有自己一人,不爭這個劍首也並無不可;
可現在……
腳步忽然停下,她臉頰上出現了一種奇怪的神情。因為直到剛才,念頭冒出的那一刹,她才陡地意識到,那一刻她想的竟是:自己不再是一個人了。
而後抬首,眼前壁立千仞,曠照於月光之下。
原來不知何時,自己已經走到劍壁前麵。
前人留下的劍跡或清晰或模糊,都在流瀉的光影裡,對後世來者緘默不語。
周滿拾級而上,過不多時就看見了自己與王恕、金不換胡亂劃下的那幾行字,當時情形曆曆浮現在眼前,她伸手撫上那冰冷的山岩,唇畔不覺浮出幾分笑意。可笑過後,風聲掠耳,又覺迷惘。
“大戰在即,你也睡不著覺麼?”
一道有些蒼老的身影從身後傳來。
周滿一驚,回頭看去,便見望帝一身灰衣,從鳥道下方負手走上來,於是詫異:“望帝陛下?”
望帝也向那幾行字跡看了一眼,隻道:“以你實力,後日劍首,當是你囊中之物。”
周滿卻搖頭:“世事難料,塵埃尚未落定之前,誰敢妄言?何況對手不弱,本也不是個好相與的人。”
望帝想了想,竟道:“這倒是。鏡花還是頗有幾分手段的,當年武皇與青帝打賭,若非因她,也不至於輸了一整座涼州……”
這說的當然是武皇當年與青帝要令百花於寒冬盛放的賭約了,賭注便是整個涼州。但鏡花夫人出身神都,以牡丹自比,認為這是辱沒了自己,且有武皇收背棄她婚約的琴奴王襄於座下的齟齬,於是施法,使得百花雖開但牡丹不開,讓武皇輸掉了賭約。
望帝續道:“強說起來,她也算有一身傲氣,既是自己的徒弟,必不會坐視其輸掉比試。此次應對張儀,你幫了老朽不少,若你需要……”
他通達的眼睛注視周滿,話卻不往下說了。
周滿先是一怔,隨即才明白他言下的暗示,不可否認有那麼一刻十分心動,但末了還是搖頭:“陛下好意,晚輩心領了。”
望帝奇道:“我出手幫你,無人能瞧出端倪,有何不可?”
周滿輕歎:“若非比試,而是私下相鬥,我自然不擇手段,什麼辦法都能用;可既是擂台,堂堂正正,又怎能作弊?假他人之力,即便贏了,也不算真贏。”
望帝這時才發現,眼前的年輕女修看起來平平淡淡,原來也有幾分驕傲。隻不過彆人的驕傲寫在臉上,她的驕傲藏在心底。
望帝笑起來:“那你後日可要當心了。”
周滿道:“多謝陛下提醒。不過晚輩之戰實在無足輕重,卻不知陛下與那張儀……”
她有些猶豫,看向望帝。
望帝順著險峻的鳥道往上,顯然是要去劍閣,隻道:“自前日看過你與王誥那一場比試後,此人便不見了影蹤。”
周滿跟上他,卻忍不住皺眉:“難道他改主意,不取蜀州劍印了?”
望帝搖頭:“恰恰相反,我以為他就快來了。”
周滿頓覺凜然。
望帝卻感慨:“隻可惜大戰將至,對此人要取六州劍印的目的,至今還一無所知……”
素月隱入層雲,整座劍壁忽然籠罩進陰翳。
周滿道:“知人方能論事。此人來曆神秘,我們既不知他所從何來,自然也難猜他將往何去。可憑此人的本事,普天之下又有誰能知道?”
就連經曆過前世的自己,都對此人知之甚少。
她不免感到諷刺,想要歎氣。
望帝這時已一步踏上劍頂,抬眼望向那座覆了雪的劍閣,眼底忽然顯出幾分回憶之色,竟道:“對其來曆,我倒是有一些猜測。”
周滿心頭一跳:“您有猜測?”
望帝點了點頭:“隻是尚需驗證。這兩日,我特意煉製了一物。”
話說著,攤開手掌。一塊尖棱狀的石頭,便從他掌中浮起,九麵透明,看上去十分剔透。
望帝將它移向周滿:“此石乃是以萬年前天外跌墜的隕石煉成,因久曆歲月,是以能感應一個人……”
然而話音尚未落地,石頭才剛靠近周滿,九麵中正對著她的那一麵,忽然亮了起來,仿佛有一束明光從裡麵照出!
望帝看向她,聲音戛然而止。
周滿隱隱覺出不對:“此物能感應什麼?”
望帝深深看了她一眼,一雙蒼老的眼睛裡充滿探究,考慮片刻,正要回答。
可沒想到,就在他將要回答的刹那——
那尖棱石正對著劍閣方向的那一麵,緊隨在先才周滿那一麵之後,竟也毫無征兆地亮了起來,其光芒比起周滿那一麵的柔和雪白,也大有不同,隻如有一團火焰在裡麵燃燒一般,大放出淡金的光芒。
甚至迅速朝著其他幾麵覆蓋!
根本不到一個眨眼的功夫,便九麵全亮,連原來周滿的那一麵都被蓋去。
隨後更是“啪”一聲尖銳的脆響!
整枚棱石竟好像承受不住一般,頓時開裂,濺為碎片!
周滿蹙眉,尚未反應過來。
望帝的瞳孔卻是立刻緊縮,如電的目光朝正前方射去。一股磅礴的氣勢隨著身為帝主的威壓,瞬間朝周遭激蕩,撼動了近處的學宮與遠處的群山,連天上陰翳的層雲都為之一散!
那輪皎白的明月,終於重新出露。
學宮議事廳內,所有正在商議後日劍首之戰細節的夫子們全都被驚動,齊齊縱身飛出;
避芳塵中對著那紫檀匣發呆的宋蘭真與畫舍裡還在調弦的王誥,也立時察覺起身;
剛走到院中正在月下欣賞雪中那一朵朵含苞牡丹的鏡花夫人,更是渾身陡地一震,調轉目光,眼底竟似有幾分恍惚的淚意;
……
甚至神都倒懸山上,王氏觀道閣,也有一道身影自打坐中睜開雙眼,升上高處,站在屋脊邊緣,朝蜀州劍門關方向遠眺!
澄淨的月光如水一般鋪在積雪的劍頂,直到這時,周滿才看見,劍閣階前的空地上,早已坐了一道使人難以分辨的身影。
衣袍是白的,身上的雪也是白的。
整個人幾乎與周遭融為一體。
但當他起身,向他們轉過來時,身上的積雪便陸續剝落,仿佛是撥開了月光,從虛無的幽暗中顯形。
這一刻,其身影麵容,在周滿腦海中,便與前世玉皇頂上,他分開瓊枝踏月而來,重疊到一起,再無二致!徹骨的寒意,頓時侵進心底。
張儀卻分外有禮,拱手道:“久聞劍關大名,深夜登臨,隻為一睹劍閣金鈴,未曾先遞拜帖,不意驚擾,還請望帝陛下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