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 雪滿弓 人麵桃花相映紅。(1 / 2)

劍閣聞鈴 時鏡 14860 字 9個月前

山風吹來, 她玄衣白劍立在高處,仿佛一道陰影,被天光投落在人心上, 壓抑而莫測。

宋蘭真怔怔望著,眼角微紅,竟似失了魂魄。

局勢逆轉,隻在頃刻。

不少人根本沒回過神來,尤其是先前還在質疑周滿放水的賭徒們, 下一刻就親眼目睹宋蘭真直接被周滿奪劍,一時各種還沒來得及出口的刻薄言語, 卡在喉嚨, 差點沒把自己噎死!

參劍堂眾人更是張大了嘴巴。

遠處劍夫子雖然早在看見周滿奪劍時, 心中就已有了隱隱的預感,可當事情真的在眼前發生時,饒是以他百年修行, 見多識廣,也不禁眼皮直跳:難怪不帶劍, 還要模棱兩可地跟他來一句“如帶”!自己不帶,搶彆人的為己用,彆人帶了就仿佛自己帶了——

可不是那該死的“如帶”嗎!

劍台春試二十年來頭回重開,竟然就遇到這種貨色!

他實在沒忍住, 破口大罵:“強盜,簡直就是強盜!”

唯有另一側的王恕與金不換,這時無聲對望一眼,一顆原本已懸到高處的心悄然落回原地,鬆了口氣:不是弓箭,看來周滿難得靠譜一次, 不會有事了。

但世家這邊,大部分人的臉色卻幾乎瞬間變得難看至極。

與宋蘭真關係密切者,如宋元夜、王命,在眼見劍蘭在周滿手中綻開的那一瞬,更是沒忍住豁然起身!

旁人或恐還不明白這一幕意味著什麼,可他們怎會不知?

當年宋蘭真自創出《十二花神譜》這一門功法時,神都城內,誰不傳其早慧之名?人人都道,待得蘭開之日,必是宋蘭真修行有成之時,將在三大世家的功法之外另辟蹊徑,或為一代宗師,從此開山立派也未可知。

然而此時此刻……

精心蘊養十數年,到頭來竟為他人做了嫁衣,還是在劍台春試這般萬眾矚目的場合!

周滿這一手,豈止是要逆轉勝負?她分明是要動搖對手的道心!

“攻城之戰,攻心為上……”

宋蘭真自己怎會看不出來?長久的靜寂後,場中漸漸有了嗡嗡的私語,種種異樣的、不解的、甚至嘲弄的目光,全都落到她身上。可此時此刻,她眼中隻有那柄剔透雪白的長劍,聲音竟一片慘淡。

“好謀略,好手段。難怪不帶劍來,原是為了等我一個破綻!”

等一個微小的破綻,等一個能奪到她劍的破綻,等一個能足以動搖她道心的破綻!

周滿並不否認。今日之戰,她以帶傷之身對戰宋蘭真,本就處於不利境地,又不可能眾目睽睽之下動用弓箭。畢竟就算今日奪不到劍首,第二枚墨令也還有彆的辦法可想,歪門邪道未嘗不可。可一旦暴露弓箭,卻難免將自己,甚至將金不換與王恕也置於險地,自然得想想彆的辦法——

蘭劍,便是最好不過的辦法。

前世此蘭便曾因她而開,雖不知是否是因劍骨之故,但這一世,隻要能奪蘭劍在手,應當與前世相差不遠。

顯然,她賭對了。

前世,她與宋蘭真因劍蘭結交;今日,卻無疑要因此蘭結仇。

可道不同,不相為謀。

這一世的仇怨多了去了,也不多這一樁,又有何懼?

周滿神情未變,執劍頷首:“臨開試前沒挑中趁手的兵刃,上得台來隻好借劍一用,得罪了。”

這時她又有了幾分禮數,然而還不如沒有。

天知道場下多少人聽完後,忍不住在心裡罵她一句:殺人誅心,厚顏無恥!

宋蘭真似乎也覺出諷刺,靜得許久,看著半空中那些雪沫著落到地上,自嘲般道:“借劍,得罪?借便借了,有什麼好得罪呢?總歸,我苦守了十數年,也終於見到它重新開綻的模樣了,雖則,不是為我……”

話到此處,笑一聲,便顯出一種寂寥。

她緩緩垂下頭去,隻道:“真論起來,該得是我,好好謝你一番才是。”

低啞的嗓音,到最後幾個字,已近似呢喃。

但在其輕飄飄出口時,竟透出幾分瘮人!

周滿瞬間意識到不對,腦海中迅速浮現昨日清晨趙霓裳的警示,根本沒等宋蘭真這一句話落地,便將手腕一翻,一式“占群芳”毫不猶豫遞出!

人們此前已經見識過這一式劍法的神妙霸道,可還是第一次知道,“占群芳”這一式竟也能快到如此地步。

沒有了病梅寒枝,蘭劍的劍光化作一道白虹!

劍出一刹,就有萬重蘭影圍繞,如卷千堆淨雪,襲向宋蘭真麵門,幾乎將她整個人淹沒!

此刻的周滿,哪裡還有先前處於下風的頹勢?一身殺意凜冽,比對陣王誥時更甚!

然而隻聽“叮”一聲輕響,萬重蘭影在距離宋蘭真麵門僅有半尺時突然停滯。周滿的劍,像是被什麼東西擋住。

於是她想:終於要用了嗎?

可出乎意料,從那堆雪似的蘭影縫隙裡溢出的,僅一抹淡淡的粉光——

不是什麼白雪塔。

正正好將周滿這一劍擋住的,隻是一把胭脂長尺,豔如芙蓉染就,正是宋蘭真昔日訓誡趙霓裳那一場時之所用,《十二花神譜》中排第十二,名作“芙蓉尺”!

這一刻,周滿微有錯愕。

可待得抬眼,對上宋蘭真那雙眼,心底竟陡地一寒:這哪裡還是常人的一雙眼?往日的鎮定淡漠消失不見,從其瞳孔深處翻湧而出的,赫然是一圈潮水般的血色!

連同其聲音,都添上一重死寂。

宋蘭真一字一句道:“若沒有你,我又怎能放下這一道執念?”

種種過往,浮上心間。

既名“蘭真”,山巔峰頂,見蘭綻雪中之時,何曾沒想過要以蘭為道,問世間真法?

可父親隕落之前,拚著最後一口氣,是那樣絕望、那樣狠厲地攥著她的手:“你們發誓,將來不論用儘何種手段、何種方式,也要重振宋氏,讓宋氏將王陸兩氏踩在腳下,一雪我宋化極今日殞身之辱!”

年幼的她與宋元夜哭著發了誓。

然後親眼看著父親垂下頭去,身死道消。

從此以後,波雲詭譎,爾虞我詐,無所不用其極,哪裡還有什麼“蘭”,什麼“真”?隻那一個“宋”姓,已壓倒了一切,使她午夜夢回,常覺喘不過氣來。

難道當真不知劍蘭為何凋謝嗎?

知道的,她從來都是知道的。

隻是放不下,舍不去,留戀地希冀著它之所以不再開綻,隻是因為時節未到,依舊悉心地照料。

直到今日……

紛繁的念頭落下,隻化作一股悲哀,宋蘭真手中,那把芙蓉尺便好似感知到她心意一般,胭脂豔色陡重。

周滿早在她先前訓誡趙霓裳那一場,就已旁觀過這一把尺“畫地為牢”的妙用,見此情狀,便知她又要故技重施。當下連半分猶豫都沒有,想也不想,直接運起一掌壓在自己執劍之手上,將宋蘭真震退!

芙蓉尺上頓時出現了一片裂痕。

這時周滿回劍再斬,可宋蘭真卻好似對這一把尺毫無憐惜之意,竟直接橫尺來架!

“當”地一聲,劍尺相擊,二人距離瞬間拉近。

周滿變招極快,立刻將手腕一翻,劍鋒隨之一轉,便擦著尺鋒發出刺耳聲響,斜斜向上,徑取宋蘭真眉心!

可誰料,宋蘭真不閃不避,反而在此時低頭,向那尺上一吹!

尺鋒震顫,聲如撥弦。

周滿目光一凝,竟見一蓬鵝黃細針從尺上浮出,隨著宋蘭真這一吹,兜頭朝自己撲來!

她立刻一個翻身退遠,落地的同時,旋身一劍,卻是以“天地寒”一式橫掃,蕩開了那如影隨影追上來的細針!

密密麻麻的鵝黃細針於是全被掃到劍台之上——

定睛再看時,一枚一枚,無不是芍藥花蕊!

周滿眼角一跳:“芍藥蕊針?”

宋蘭真眼底泛著淡淡的猩紅,聲音卻前所未有地冷靜:“十二花神譜,自有十二般變化。”

芙蓉尺在禁受了周滿方才一記重擊後寸寸碎裂。

可宋蘭真看都沒看一眼,便將殘尺丟棄,話音落時,一條以菊中名品“綠雲菊”的花瓣織成的絲綾已纏在手上,如靈蛇卷尾一般掃向周滿!

其氣勢威能,比起先前持蘭劍之時,甚至還要高出兩分!

到此,周滿哪裡還能不明白?

她的確是放下了執念——

十二花神譜有十二種花,蘭劍固然被宋蘭真排在第一,論理最為厲害,但畢竟尚未開綻,威力受限。可其餘十一種花,卻早經宋蘭真精心蘊養,用起來如臂使指。隻是她自己執著於蘭,一直不肯用其他。而方才親眼見她催開劍蘭後,這一點執念,到底是被她親手斬斷。

現在換用其他,自然反而比先前厲害。

一時間,台下眾人隻覺眼花繚亂。十二花神譜十二般變化,便是有十二種法器。宋蘭真芙蓉尺擋過周滿,便吹了芍藥蕊針,繼而祭出綠雲綾,又換辛夷刺、瓊花鐲、海棠鈴……

諸般法器,她竟都運轉自如!

作為其對手的周滿,手中雖隻奪來的蘭劍一柄,可打起來也不遑多讓。早就在春試上大放過異彩的《萬木春》劍法,因換了蘭劍,劍境變化,劍隱時使人難尋蹤跡,劍出時又如天香壓頂,較之昔日以無垢劍、病梅枝使來,彆有一番全新氣象。

這次兩人大約是誰也沒再留手了。

招招淩厲,式式狠辣,完全都是要將對方置於死地的打法!

從劍台東打到劍台西,從劍台南鬥到劍台北,有時飛淩在半空之中,有時又倒掛在劍台邊緣。重重花影過處,周遭霧飛雪散;道道劍氣落地,劍台上滿是溝壑!

宋蘭真諸般法器齊出,可到底要遜自己精心蘊養的蘭劍一籌,更不用說此劍現在握在周滿手中。

又是一回正麵交手,瓊花鐲被周滿一劍敲碎!

宋蘭真麵容冰冷,毫不猶豫祭出蓮燈,懸於頭頂,青色的蓮瓣次第打開,瞬間在她身周三丈撐開了一層琉璃般的光罩。

瓊花鐲的碎片打在上麵竟不能損分毫。

可周滿一劍得手後並未回撤,竟如視漫天飛散的瓊花鐲碎片為無物,依舊直劍向前!

刹那間,天地清寂。

是雪裡尋梅的一式“暗香來”,然而不同於當初使病梅為劍時的那暗暗一縷,當那瑩白的蘭劍突然從遠處靠近時,獨屬於這一朵劍蘭的霸道香息,竟有若被狂風卷起一般,化作實質,從四麵八方壓向宋蘭真!

宋蘭真立時運起全部靈力,蓮燈大亮!

可沒撐過三息,便隻聽“啪”一聲脆響,琉璃光罩霎時碎裂,甚至連那一盞蓮燈都在這一劍之下泯滅——

持梅劍時,《萬木春》劍法中最強的一式,是“豔同悲”;

但持蘭劍時,蘭本王者香,這一式“暗香來”才是毫無疑問的最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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