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薑初照(番外1)(1 / 2)

“蘇得意, 阿厭還在外麵嗎?”

“回陛下,在呢。”

方才沐浴換藥時還疼得齜牙咧嘴動都不能動的帝王,這會兒卻俯身趴在桌案上,犯起愁來的樣子跟十五六歲那會兒沒什麼兩樣:“她在外麵轉悠了好幾天了,為什麼還不進來?我是不是太凶, 嚇著她了。”

“……陛下想聽實話嗎?”

“當然要聽實話。”

“陛下和皇後在一起的時候, 確實有些嚴肅。以至於她在成安殿外看了五六天星星了, 都不太敢進來……”

“你把她叫進來吧,”他挺起背來,揉了揉臉, 動了動唇角,對蘇得意露出一個璀璨的笑容, “我待會兒跟她講話的時候, 就這樣笑好嗎?”

“很好, 不過老奴覺得, 您跟皇後娘娘說話的時候也溫柔一些,就更好了。”

——

五月中旬, 喬正堂南下檢查稅務,楊丞相又攛掇了一群朝臣罵他的皇後。

皇後並不是一個禁不起責罵和批評的人, 從兩人十歲第一次見麵開始, 光他聽到的、見到的她被罵被罰,已經不下百次了。

本來他是能繼續忍下去的, 可轉念一想皇後被奸人所害病還沒全好, 就又受到這樣的指責, 他就瞬間暴戾,從寶座後撈過西疆打仗時形影不離的大弓,隨意地搭箭勾弦,一箭就射穿了楊丞相腦袋上的官帽。

還把楊丞相本來就稀疏的頭發帶下來一大撮,還是腦袋最中央,讓楊丞相最寶貝的那一撮。

滿朝文武,包括他的六皇叔,都被這個場景震驚到了。

誰也沒有料到,在西疆呆了四年,老皇帝怎麼勸都勸不回來,以至於在京城毫無根基、亦無親信的小皇帝,會對在整個祁國都呼風喚雨、炙手可熱的楊丞相動手。

當事人的內心卻無比豁然,甚至還很痛快:大不了這個皇帝就不當了,他帶著阿厭去西疆,啃羊腿,吃葡萄,那兒沒人再罵阿厭,也不會有人再惦記著他手中的皇權。

向來溫柔和藹,從小到大一直沒有罵過他的薑域,這次光明正大地站在了楊丞相一邊,厲聲斥責他,還讓他給楊丞相道歉。

這要求真的讓他很想笑。

阿厭為何被罵,因為大臣們覺得她德行有失;為何覺得阿厭德行有失,因為她十五歲那年當著京城權貴的麵大鬨了薑域的訂親宴,又在二十歲的時候在成安殿內與薑域羨愛繾綣。

薑域明明知道原因的。

即便是真的發生了什麼,隻要薑域死咬住說沒有這回事,那他的皇後也不會被罵成這副模樣。可薑域卻從沒有反駁過,從始至終未曾替他的皇後說過一句話。

他氣得要命。

阿厭對這個人的喜歡,其實一點都不值得。

想到這裡,眼睛就有些燙。

他垂下眸子,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眼中漸濃的桃花色,也遮住了自心頭血脈湧入眼睛裡的委屈。

短短幾個月,他已經掌握了這種本事——明明瀕臨失控落淚的局麵,可說出口的話仍舊能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和不近人情的冷冽:“這幾年朕在西疆和戎族打仗,北疆全靠衛將軍一個人撐著,想來很是心酸。皇叔也曾在北疆呆了四年,對那兒應當再熟悉不過了,不如替衛將軍守幾年,讓他好回京城修養一番。”

薑域捏著袖袍,一臉愴然地看他。雖沒領旨,但也沒當庭抗旨。

“那就再給皇叔一些時間考慮考慮吧,萬壽節那天,朕想聽到皇叔的回答,”他抬起眼瞼,眼裡水光已經儘數壓下去,他笑望著殿內群臣,再次說出表達過好幾次的意思,“皇後朕是永遠不可能廢掉的,除非朕死了,不然大祁國不會再有彆的皇後。散朝吧。”

他起身,把弓重新掛回寶座之後,還故意撥了一下弓弦。

雄渾又勁凜的弦音碰撞到玉牆,再折入殿中央,整個大殿的人都被這聲音給彈得耳根鈍疼,頭皮發麻。

蘇得意是從來不對朝政發表看法的,這一次卻嚇得失了態。

回到成安殿就給他跪了,神色動容,淚光點點:“陛下,先帝在世時就說過楊丞相是一根狼牙棒,拿他當武器對付敵人會很好用,但千萬彆想著去踹他、扇他、敲打他,這樣非但傷不了他分毫,自己卻能被他紮穿。還有六王爺……六王爺在北疆也是挽強弓射鷹隼的,他的箭法不比陛下的差,您在殿上這般不留情麵,六王爺若是反了,那陛下就真的腹背受敵了。”

聽完蘇得意的分析,他一邊覺得很對,一邊卻又萬分期待:“有本事他們也對朕放箭啊,不是能把朕紮穿嗎,不是箭法很厲害嗎,來吧,讓朕試試。”

此時的薑初照還不知道。他仿佛戲台子上的將軍,背後紮滿了隨時都能倒下的靠旗。

不過很快,權臣們就教會他做人了。

*

五月底,皇後的病好了多半,已經能下床走路了。

蘇得意小心翼翼地跟他請示:“陛下,六王妃的帖子整日地往丹棲宮送,她應當很想來見皇後,您說要不要攔著?”

他盤腿坐在殿門處的地上,手肘支著膝蓋,手掌捧著下巴,傾著身子望外麵瓢潑而落,無止無休的大雨,看宮牆的磚被騰起的雨霧浸染,變成濃重的赭色,想象它在酷陽之下蒼白的淡紅。

雖已二十歲,但惆悵起來如情竇初開那年沒什麼兩樣,隻不過隻有蘇得意在的時候,他才會卸下所有的成熟和故意裝出的老成,露出最真實最本來的麵貌:“蘇得意,我若是不讓阿厭見,阿厭會生氣吧?”

“或許會,但老奴也說不準。”

“那就彆攔著了,她想見的話就讓她見吧,”他直起背來,恢複了挺闊又英朗的姿態,像是對殿外風雨講,又像是對自己說,“即便是想見六皇叔,也不要阻擋啦。現在,她開心就成。”

“老奴知道了,”蘇得意拿起傘,準備去丹棲宮跟那些宮女們傳達一下陛下的吩咐,傘卻被站起來的少年順手接過去,蘇得意懵了一下,“陛下要去哪兒?”

“我還是出宮跟六皇叔六皇嫂說一聲吧,朕是嚇唬他的,並非真的要讓他去北疆。彆讓他們拿這件事來麻煩阿厭了,阿厭若是知道大概會難受。”

“需要老奴陪陛下嗎?”

“不必,也不用備馬車了,我想一個人走走。”

這一出宮卻很要命。

不知是楊丞相的安排,還是薑域的手筆。在王府後街,無數羽箭自四方建築後出發,一路穿風劈雨,朝他獵獵而來。

他執傘為劍,抵擋了很長一陣子,終於把牆外的箭都耗儘,終於等到刺客都散去。

雖然還站在漫天水汽裡不曾倒下,可沒入後背的七八支箭卻提醒他——

他可能不太好。

就這樣撐著一把傘麵殘破、竹骨斷裂的油紙傘,看滾滾雨水衝刷過他的身體化成平靜水流,自腳下蜿蜒。青石路上的液體,從初時的赭色,變成蒼白的淡紅,最後暈散不見。

第一個反應是:嘶,真他娘的疼。

第二個反應是:近期都不能去看阿厭,她駭臟,看到血染在衣服上,會被嚇哭。

可偏偏怕什麼來什麼。

*

六月一到,他心心念念又遲遲不敢相見的皇後,對他冷冷淡淡又處處看他不順眼的皇後,每天夜裡準點準卯地到成安殿外打轉,卻如何也不提要進來,寧願在海棠樹底下看星星,都不願意到殿裡來看看他。

真氣人呀。

但轉念一想,她幸好沒進來。

他現在不太好。

其實陳太醫說,有一隻箭沒得很深,離心臟很近,拔/出來的時候流了很多血,即便是現在,傷口也經常會裂開——他的皇後太怕臟了,所以不能叫她看到,就讓她……繼續在外麵看星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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